六太順著岩道向下走去,終於到達頑朴城的最厎部。在好幾次拚命呼喚下,俐角總算出現於六太眼前。可是俐角的情況還沒恢復到能背負六太的程度,六太只好緊抓著俐角的毛髮,將它當成手杖般,舉步維艱的走在陰暗的地下道。
岩山中的隧道錯綜複雜,除了彎曲迴旋外,還不知分成多少條的岔路,隨時都可能迷失方向。不知是走下第幾層六太不再見到往下的通道,這時他才發覺自己迷了路,急忙地?#123;頭找尋來時的道路。
〔....這裡到厎是那裡?〕
本想循著來時的足跡往回走,卻沒想到途中所留於泥地上的足跡,被隧道內的水流給沖刷掉。也有些足跡被原處所隆起的岩石影陰所覆蓋,在昏暗的視線下根本就找不到來時的足跡。
〔...沃飛,你能找到往下的路嗎?〕
六太見到薄闇之中,有二道影子正在遠處移動,不久後他聽到一個痛苦的回應聲。
〔這附近..根本就看不清楚,簡直像是另一個地下迷宮。〕
〔那能知道這是城中的那裡嗎?〕
〔請您原諒,目前我無法穿越岩壁或地層。〕
令使能行使遁甲之術。那是種隱藏身形,乘著地脈、水脈、風脈或是某種氣脈來回之術。
即使相隔萬里,但麒麟的氣就像一盞明燈,只要一呼喚便可以使遁甲之術回到麒麟身邊。但以目前的情況,根本就無法施展此術。而出生於蓬山的麒麟之中,也有幾位擁有此種技能,但可惜的是─六太並不是這其中之一。
被削的一片光滑的岩壁上,正流下一道道地下水。而在其中散放著點點光明的,是數量少許的白色青苔。
〔您要休息一下嗎?〕
俐角的聲音聽來仍是十分衰弱。
〔嗯...在這裡休息一下應該不要緊的...〕
六太靠著岩壁席地而坐。嚴重的眩暈感直朝著六太襲來。之前扶著岩壁行走時,六太就感到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是暈了船般。好幾次都想在途中昏過去,但他還是忍耐著一路走來。六太伸手解下頭上的包巾,拿來擦拭著額上的汗水,但沒想到的竟全都是冷汗。包袱早在途中被六太扔棄,因為六太早已沒有多餘的氣力拎著包袱一路走下來。
六太看向四周,確定此處是無人所使用的城郭。地下水流經滿是塵埃的岩地上,使得岩地看來就好似泥地一般,但上頭卻沒有殘留任何足跡。
六太靠著俐角的背大大喘息著。突然,六太在極近的距離聽到某種物體碰撞的聲音。他緊張地看向四周,豎起耳朵聆聽著。但空氣中只有自己虛弱的喘息聲。
〔...是誰在那裡?〕
六太的聲音在後頭已近無力,正想著或許是自己多心時,卻傳來某種物體移動的聲音。
〔──是誰在那裡?〕
六太朝著岩壁看去,終於發現聲音是自岩壁一角所龜裂的縫中傳出。
〔──這個..我好像迷路了。〕
六太朝著龜裂的細縫中看去,但裡頭卻十分的黑暗,看來似乎是一道很深的龜裂。
〔迷路?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迷路?〕
〔我只是想散步一下...。請問..這裡是哪裡?〕
一陣高亢的笑聲突然自龜裂裡傳出。
〔這裡是怨嶽!〕
〔...那大叔您又是誰?〕
〔無禮的傢伙!你連自己主子的聲音都認不得了!〕
六太不由得感到震驚。能自稱為頑朴城的主人並不多,忽地──那名被鎖鏈拷於牢房中的老者的臉瞬時浮現於六太眼前。
〔難不成...您是元魁?〕
〔連你都直呼我的名諱,看來我早已毫無地位可言了。〕
一種好似自嘲的笑聲自龜裂裡傳來。
〔元魁──不..是元州侯聽說身體不好。〕
那名老者果然不是元魁。..但..這又是為了什麼?
〔不好?應該是不好吧!我都不知有多少年沒喝水吃東西了。〕
元魁笑著對六太說明自己的處境。餓了就只能吃岩壁上所生的青苔,渴了就只能喝岩地上所流的地下水。
〔他們沒派人送食物給您嗎?而且您這樣可以算得上是幽禁吧?〕
〔幽禁?這樣叫幽禁?還不如說我被捨棄還比較妥當。我早已忘了是多久以前掉到這地嶽之中,也沒有人來看過我。〕
六太啞口無言。州侯也是仙人之一,也同樣擁有無限的生命。除了削除仙籍及斬首之外,仙人不論是受到多麼重的重傷皆可痊癒,決不會輕易死去。──國王及麒麟也是如此。
〔自那之後就沒再聽過人的聲音。〕
〔....真是混帳!〕
在聽到六太的低語後,元魁終於停止笑聲。
〔到厎過了多少年?老實說我都記不清楚了。那傢伙對我說他想要州侯之位。但我並不是陛下,所以無法答應他。州侯是陛下所任命的,並不是我想循私讓給誰就成的。他自己也明白這道理說!〕
六太抓著岩壁的手微微顫抖。
〔..難不成──您口中的那傢伙指的就是斡由..?〕
不應有這種事才對!斡由是以廣施仁道,為人民著想,更深受人民所讚揚的令尹。更夜也曾對六太這麼說過。斡由是更夜的恩人,在六太無法幫助自己的友人時,適時對更夜伸出援手。主張為了人民、為了正道而舉兵的斡由,是不可能幽禁元魁的。
──但...既是如此,為什麼斡由會對那名可憐的囚虜置之不理?
〔當然是那個奸夫!〕
元魁毫不遲疑的回應,語氣裡有著深深的怨恨。
〔他說我不配當州侯。甚至於對我說,如果我真要如此下去,乾脆就自立當國王好了。我也不是不想得到玉座,但沒有承接天命的我也是無能為力。沒想到他卻說我是以天命為由,根本就沒有坐上玉座的才能。還說我不過是只會看陛下臉色,藉以阿諛奉承的垃圾。〕
六太心想──元魁所指的陛下是梟王吧!也曾聽說元魁自梟王時代就不曾出現於公開場合。
〔──確實,我曾為了奉承陛下,進言逮捕意圖謀反的逆臣;但我也曾奏請陛下放過人民,對謀反之人能從輕發落,減少無謂的殺生啊!結果,我反倒被陛下懷疑是因存有謀反之心,所以才上奏包庇犯人。為了証明我自己的清白,我不得不下令斬殺那無罪人民。──倒是陛下?#123;崩了嗎?〕
〔沒錯...聽說只要交出逆賊的屍首愈多,梟王所賜的犒賞也愈豐厚對吧!〕
〔決不是──決不是如此,請相信我。〕
元魁飽含憎恨的聲音,一點一點的傳進六太耳中。
〔斡由說我沒有足以擔任州侯的才幹,所以將我扔到這種鬼地方來。──但..他也不想想,他能當上令尹又是託誰的福。要不是我向冢宰進言,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嗎?我才是州侯,是陛下親自把元州賜給我的!〕
〔..但您不也為了保全地位,連人民都一起出賣!〕
〔那是出於無可奈何。〕
〔斡由是唾棄您這一點吧?雖然斡由曾向您進諫言,但您可曾回答說這一切是無可奈何的,可曾說過凌虐人民並目您的本意,而是因王命不得不從?〕
〔當然──我說過!〕
〔那麼您既然無法糾正國王的錯誤,至少也該讓出州侯之位,但您卻以州侯之位應由國王所賜為由拒絕。所以斡由在不得已之下才將您棄於此地....〕
──也就是說,斡由認定元魁沒有肩負到執政者應有的責任,所以基於為民著想及正道,才將元魁幽禁於此。梟王既已失道,那為了正道理應舉兵討伐。但元魁雖明知這道理,但他卻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不惜阿諛奉承梟王來凌虐人民。所以..在為民著想之下,斡由不得不將元魁強行幽禁於此處。由於當時仍處於梟王治世,所以斡由以元魁病重為由,謊稱元魁將政權全移交由斡由掌管,到此六太都能理解。──但...那名可憐的囚虜又是怎麼回事?
元魁對六太的質問默然不語。
〔如果我的運氣好,一定會回來幫您的。〕
六太對元魁許下承諾。但六太所指的運氣好,是指平定內亂、王師能得勝的話。
輕嘆口氣,六太努力撐起無力的雙腳站起身。在離開元魁不久後,卻自後頭傳來一道道宛如?#123;咒般的聲音。
〔我其實很明白。...斡由只不過是想要侯位。〕
六太聞言僅只是停下腳步。
〔不論任何理由都行,只要幽禁我的理由夠充足就行。〕
啪啦!六太彷彿聽到牙齒斷裂的聲音傳來。
〔你知道嗎?斡由對自己的箭法十分有自信。〕
〔...這個嘛...〕
〔在所有盛大的射禮中,斡由從沒有輸過。但..有一次他卻意外沒射中靶心。〕
元魁忽然低聲笑起來。六太為了聽清楚元魁所說的話,而微傾著耳朵。
〔那次失誤,斡由卻把責任歸咎於準備用具的下僕。他說是下僕故意將用來祈求天神降臨驅逐妖魔的祈願標靶放斜,以致於讓他射偏了準頭,企圖以此引起兇事。並且將那名下僕處刑。〕
六太微蹙起眉。
〔幹由是個相當有才幹的人,沒有什麼事他做不到。也是個通情達理、胸襟廣闊的人。但...他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無法承認自己的失敗。〕
元魁呵呵地笑起來。
〔我問你─梟王?#123;崩後,斡由有沒有昇山?有沒有向延麒詢問天意?我想應該是沒有吧!如果他昇山向延麒詢問天意,而延麒卻說他並非國王的話,斡由是受不了種恥辱的。〕
〔但是──〕
〔你想說斡由不是被人稱為膽識過人且萬能的長才嗎?那只是虛有其表!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別人頭上,這樣就沒人相信他曾犯過錯。長久下來,難道不會造就他膽識過人、通情達理的假象!〕
六太感到目眩般的將視線落於腳邊。元魁所說的話一句句傳進六太耳裡,心中的不安漸漸昇起。
──那個囚虜。
〔他相信自己是十全十美的,所以也要別人相信。即使受傷也會視而不見,為了隱藏自己的過失,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因為他就是這種人!〕
六太雙腳發顫的走離元魁所在之處。
斡由曾說他是為了人民而站出來。就因為斡由說的話有其道理,所以六太才會對元州的綁架行動默不吭聲。但...六太卻忘了,滿口正義的人,並不一定是代表正義的。
人總是標榜自己是正義的。如果國王及君主不是打著如此的旗幟,又如何能操縱士兵,其本質根本就算不上是正義。因為如果真是為了伸張正義,那又怎麼會將人民帶入苦難之中。
六太曾一再對斡由進諫,一旦引起內亂,首先受苦的便是人民。但嘴上老是說為民著想的斡由,又為何執意要舉兵叛亂?如果真是為民著想,理應放棄這種會使人民陷入苦難的叛亂。六太常在說服斡由之時,感到一股沉重的無力感,這是否因為斡由本身並不是代表著正義──。
〔...斡由..〕
六太不禁想起那名可憐的囚虜。
〔斡由..那名老者該不會就是元魁的替身吧!〕
為了隱瞞元魁被幽禁於地厎的事實,於是便在內宮中安置一個替身。
──快住手!老者當時無言的吶喊仍在六太耳邊迴盪著。
在不見天日的牢籠中,老者謹守著斡由所說的話,確實扮演著元魁的替身。但...長久的時間下來,老者終究也受夠這種暗不見天日的生活。
──您弄錯了!快住手吧!放我出去!
斡由派人將老者用鎖鏈拷於屋內,為了怕他吐露實情,便派人拔去老者的舌頭。
〔....斡由..你這混帳..〕
六太清楚的感受到,即使已遠離元魁所在之處,元魁怨恨的咒罵聲,卻好似鬼魅般揮之不去。

更夜帶著女官往頑朴城下方走去。一直走到位於凌雲山深部厎處,一排暗不見天日的牢房。這裡並不如六太所居的上等牢房,但為何會有這一排牢房的存在,是為何而設置於此?早已無法自史書中考查。但很明顯的,這裡是無法公開於各種文件中的場所。或許,在州侯到任之時,州吏便會私下奉上書簡告知此處的存在也不一定。
更夜帶著女官走過一排牢房,就好像對這裡十分熟悉一般。這裡通常關著等待處決的犯人,也有些被質疑是謀反份子的犯人被帶來關於此處。──當然,即使是斡由也無法杜絕臣子們的叛變。不論是居於上位者是賢、是愚,都定會存有反叛份子。
〔進去吧!〕
更夜打開牢門,將女官帶進位於最後頭,也是這整排牢房中最大的牢房。在黑暗中,更夜押著女官進入牢中,手則是暗中將牢門反鎖,接著他在房間一角點起油灯。除了房間內的一盞油灯外,更夜手中也持有一盞,這二盞灯火照亮整個室內。牢房建於高低不平的岩壁上,裡頭則放著幾樣必備的傢俱。更夜解開繩索,女官則顫抖不已的立於一旁。
〔坐下來吧!〕
更夜視線移向不遠處的床榻。女官面露不安的神情,視線來回看著床榻及室內。在一陣猶豫不決後,她還是在床榻上坐下來。
〔──為什麼妳要如此仇視卿伯?難道妳不明白元州目前的處境嗎?〕
更夜語帶淡漠的問著。
〔奴婢明白。但那完全是元州背離正道,違背天意所造成的。〕
〔那不是打一開始就明白的嗎?〕
〔奴婢所聽到的卻不是如此!〕
女官深深嘆口氣。
〔奴婢所聽到的是─卿伯是為了正道而起兵,並不是起兵叛亂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卿伯竟妄想推翻陛下,射士可明白元州是在做什麼樣的行為嗎?〕
〔卿伯是為人民著想的,這不是元州諸官及人民都明白的事嗎?〕
女官失聲笑著。
〔為了人民?那為什麼要切斷堤防!你可知王師兵數共有多少人嗎?無論如何元州是輸定了。卿伯難道看不清這個事實嗎?勝負都已成定局,那為何卿伯還執意切斷堤防,有必要再繼續這可能令人民受苦的戰爭嗎?這是為人民著想的人應當做出的事嗎?〕
更夜沉默不語。──但..既以舉兵,就不允許敗北。
〔奴婢的友人是遂人府的府吏。〕
女官說著,視線移向灯火。
〔她是我的童年好友。她一直不停地告訴我,卿伯不應任意掌理元州的。〕
〔但..那是因州侯他將...〕
〔沒錯。卿伯是因州侯身體不適才暫代元州的政務。內宮的內官們也都曾聽見州侯那模糊不清的叫喚聲。時間都過了十五年,州侯現在連話都沒辦法說,所以卿伯才代理元侯治理元州。〕
更夜只是靜靜的地注視著女官。
〔既然明白,那妳又為何?〕
〔奴婢也將同樣的話對她說。──但..她聽完奴婢所說的話卻十分憤怒。她說─卿伯的確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一副聖人君子的樣子。但如果卿伯真是個公正無私之人,為何不將元侯的情況上奏國府,並且把元州的治理權交還國府。元州是陛下賜與元州侯的,能決定州侯人選的就只有陛下。即使國王不在玉座之上,也應上奏六官,等候六官所下的指示,這才合乎正道不是嗎?然而卿伯卻沒有這麼做,他只是想緊握手中獨攬的大權。即使陛下登基後,卿伯也沒有歸還政權!〕
更夜仍是冷淡的注視情緒激動的女官。
〔這叫無私?這叫正道?奴婢不明白,但她卻十分清楚。斡由是個偽善者,是個披著聖人君子外衣的暴君。他所追求的不是權力,也不是富裕的財源。奴婢直到現在才明白,斡由想要的只是他人對他的贊賞及擁戴。〕
〔我無法容忍妳說出如此偏激的言論。〕
〔不、奴婢已知道朋友所說的話都是事實。斡由只想要讚美,為了能得到更多的讚美才想獲得權力。他不是為了人民也不是為了正道,他只是不甘屈於自己只是個受人擁戴的令尹。〕
女官扭曲著一張臉。
〔奴婢悔恨自己沒有早些發覺到這件事,更替這個與朋友爭論不休的自己感到愚蠢。──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不是嗎?卿伯是真的為人民著想嗎?事實上並非如此,然而斡由身邊就只剩下被他所欺騙的愚者,還不時於各處散播斡由所持的信念。但那些看清斡由本性的聰明人到哪去了?奴婢的好友又身在何方?〕
更夜低下眼。
〔奴婢聽說她在某天對斡由怒聲大罵,後來就被射士您所逮捕。之後她便辭官出宮,連往何處去都不得而知。大僕曾對奴婢說過,由於城裡崇敬斡由的人十分多,如果將她安置於城中,勢必有人會暗中加害於她,所以才下令她離開元州。──這是真的嗎?〕
〔正如妳所說的。卿伯是那種不會處罰罪人的人。即使對方對他加以批評,卿伯仍是會原諒對方。〕
〔那為什麼她會音訊全無?她最重要的東西都還留在這裡啊!──你回答我為什麼?〕
〔這個嘛...〕
〔怪物..〕
更夜嘆了口氣,抬起眼注視著女官。
〔你把她讓妖魔給吃了吧?就像你想把奴婢餵給那妖怪一樣──你這個人妖!〕
更夜僅只是看著女官,接著笑起來。
〔看來妳是不會改變心意了。──這就沒辦法了。〕
女官驚駭的站起身。
〔...果真如此!〕
〔這是我應盡的本份。不巧的是─我正是妳口中所說的愚人,我相信卿伯所說的道理。妳現在如此誹謗卿伯,那妳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這是斡由的命令!〕
更夜搖了搖頭應了聲“不是”。
〔卿伯並不知道這件事。一旦知道,卿伯也一定不會原諒我。可是...不論怎麼說,我這都是為了卿伯好。〕
說著更夜梳著妖魔身上的毛髮。
〔卿伯是個和善的人。但要排除異己時,就一定得斬草除根才行。〕
接著,更夜沒有任何感慨,轉身催促著妖魔。
〔“六太”,這是你的食物。〕
隨著鎖鏈解除的聲音,女官快速地往後逃去。妖魔歡喜的在室內跳躍。在本性使然之下,妖魔享受著殺戮的喜悅。
──斡由並沒有命令更夜這麼做。
更夜聽著女官的悲鳴思考著。斡由從未要求更夜執行殺戮的行為,但他卻不時在更夜耳邊重複著相同的話。對所有事情抱持著苦悶、不為人所理解的痛苦、對於反叛份子的怨恨、對被捕的謀反者所抱持的不安。
──說不定他們會趁機逃出來,伺機襲擊我。
──如果說那時更夜不在我身邊的話,那時我該怎麼辦。
斡由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他的臉上並沒有害怕的神情,只是用令人費解的神情看著更夜,不停地重複相同的話。如果更夜建議賜死的話,斡由則會斥責更夜。但斡由又不停地向更夜訴說,牢中的謀反者是多麼令人感到危險。
於是更夜瞞著所有人,獨自來到牢裡。──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
更夜對斡由請求將所有犯人全權交於自己處置。在斡由應允後,他便帶著妖魔走向牢房。只要“六太”將這些人都吃掉的話,就不會有屍首存在。確認過牢裡連一滴血都不存在後,更夜全身顫抖的回到斡由身邊回報。回去後,更夜向斡由報告說所有的犯人都放逐於城外。
每個人都相信更夜這看似合理的謊言。但呂律卻感到事有蹊蹺。為何眼前所見的人,要如此渾身發抖的報告?
斡由則是笑著說了聲“是這樣啊~”。接著將手放置於更夜頭上。
──你真是個能幹的臣子啊!
接著,更夜看著自己的雙手,妖魔咀嚼獵物時的聲音仍在耳邊繚繞。
斡由在說話時的眼神閃爍不定,但仍是滿臉笑容。
──即使我沒說出來,你也能自話裡明白我的願望。能有你這樣的臣子,真是令我高興。當斡由將手放置於更夜肩上時,更夜終於明白斡由的真意。斡由打一開始就是如此希望,所以一直在旁唆使更夜。
自從斡由在諸官面前稱讚此事後,便宣告以後犯人全交由更夜處理。
也就是說,更夜成名了暗殺者。不僅是對斡由有所危害的人,只要是對斡由立場有所危害者,為了徹厎消除其存在,更夜都會驅使妖魔。
眼前的女官當然也有著相同的命運。當她公然違逆斡由之時,就註定她成為妖魔食物的命運。接著更夜就如往常一般,仔細檢查地上是否還殘留血跡。之後就全交給妖魔處理,自己則回斡由身邊報告。──他已將女官放逐,讓她自行回鄉。
這是斡由及更夜間無言的秘密。斡由決不會下殺人的命令,更夜則是為了斡由,於忠義之下殺人,但這種事是不能公開。所以他對斡由報告說,他已將女官放逐。而更夜也在諸臣中得到“仁慈的射士”這個稱號。
──已經習慣了。
更夜冷漠地看著女官被撕殺的始末。
聽著其他人對斡由的彈劾、聽著女官所發出的悲鳴、自己染滿鮮血的手。
....至今都令更夜感到無動於衷。

在離開元魁沒有多久後,六太聽到地下隧道附近傳來腳步聲。
六太不加思索的躲於岩壁洞中。剛好聽到有人傳來“找到了嗎”的叫喊聲。
〔沒有找到人!〕
〔如果再往下走就麼煩了,這裡很容易迷路說。〕
〔你們二個再往上頭找一次。〕
六太聽見二個應答聲,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你們二個跟我來,到下頭找找去。〕
不同於發令男子的緊張聲音,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回應著。
〔該不會真的迷路了吧?〕
六太不禁雙眼圓睜。──那個聲音!
〔麒麟目前不是無法使用犄角嗎?一定是迷路了。〕
〔混帳、你給我安靜點!〕
〔是是...〕
六太走出岩洞,心裡不停地叫喊著。
──不可能的!不應該在這個地方的!
〔對了!大僕,我們會不會也跟著迷路啊?〕
雖沒見到人影,但前方的通路卻漸漸明亮起來。六太大聲的叫喊出聲。
〔有人在嗎?快過來啊!〕
瞬間,許多腳步聲朝著六太所在的方向跑來。通道前頭所射出的光亮也自遠而近的移動著。不知道是叫了聲“在那裡”的聲音。六太感到一種比燈火更為明亮的奇妙光源朝著自己靠近。
〔你怎麼會在這裡?〕
見到最先跑來的人,六太不由得想哭。抬頭向上看,眼前的人正露出苦笑。他轉過身,向遠處招招手。
〔大僕,這個小鬼──不..是這個小少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嗎?〕
向後追來的男子點頭大叫“沒錯”。
〔您沒事吧!卿伯及諸官都為台輔擔心不已。〕
〔我想找更夜,可是迷路了....〕
〔請讓微臣帶您去。〕
六太對著那名官居大僕的男子應聲“好”,接著伸手捉住某個男子的腳。
〔我走不動,揹我。〕
六太抬頭看著那名男子,男子則是面露苦笑。他默默地彎下腰,讓六太攀著他的肩。──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該不會又有什麼讓朱衡嘆息不已的怪念頭吧?真是受不了你!──說到這,六太再次緊抓著男子的衣襟。
就在六太緊抓男子衣襟時,一個微小的聲音伴著衣服的磨擦聲傳了過來。
〔...這你就不用太擔心了。〕
更夜自牢房回來的途中,正好碰見前來回報的大僕。
〔射士,臣等找到台輔了。〕
一轉身,更夜的視線正好對上自遠處走來的大僕。
〔...台輔似乎是迷路了。〕
大僕說著,示意一名小臣往前走。這名小臣名為風漢,是自頑朴遊民中登用的小臣。更夜看風漢背上所揹負的六太,神情複雜的嘆口氣。
更夜之所以沒有封住六太的犄角,其用意並非是想讓六太逃走。而是記起六太是更夜第一次遇到給予他許多東西的人。雖明知為了斡由,不得不封住六太的犄角,但只要一想到六太可能因此而死,更夜就下不了手。
〔──六太。〕
更夜急忙跑至風漢身旁。
〔他沒有事。但情況卻相當不樂觀。〕
揹負著六太的風漢如此說後,更夜只見六太閉著眼趴於風漢背上,似乎已失去意識。
〔...先帶台輔進屋吧!看情形好像真的很不樂觀。〕
〔沒錯、這件事比較要緊。〕
更夜指示著風漢先往內宮某條通路先行。本來更夜是想自後頭跟上,但剛舉起的步伐卻被身後大僕所傳來的笑聲打住。
〔哪~──那名女官怎麼了?〕
更夜轉身看向大僕。而走在前頭的風漢也回過頭來看著二人。
〔我奉命讓她出城去了。反正城內也無她可容身之處,就隨她想去什麼地方吧!〕
〔或許她被妖魔吃了吧?〕
〔別說這不可能的事!〕
更夜接著轉身走人。──更夜心裡明白,城裡的每個人都懷疑更夜。雖然更夜對任何人都說,他將所有的犯人都流放回故鄉。但並非所有人都對更夜深信不疑,一旦有人失蹤,每個人都會懷疑更夜,決不會懷疑斡由。
更夜催促著風漢往前走,但風漢卻饒富興味的看著更夜身後的妖魔。
〔這傢伙真的是妖魔啊!〕
〔是名為天狗的妖魔。〕
〔真是溫馴啊!牠不會兇性大發嗎?〕
〔不會。〕
名為風漢的男子“喔~”了一聲,接著向妖魔走近。
更夜凝神地看著男子的側臉,男子卻毫不在意的往更夜身後的妖魔走去。雖然城內的人已習慣妖魔的存在,可一旦妖魔站在身邊仍會感到害怕。
〔你...不會感到害怕嗎?〕
風漢“咦~”了一聲回頭看著更夜。
〔可是..射士不是說他不會兇性大發嗎?〕
〔是沒錯。〕
更夜不禁在心裡低喃著“真是個怪人!”。


更夜停下腳步,將風漢招進一個新置的牢房裡。
〔把台輔放在那裡休息吧!〕
男子“喔~”了聲,將駄伏於背上的孩子輕放於床榻之上。
〔不要太過粗魯,將他輕輕放下。〕
〔情況看來很不樂觀啊!〕
更夜輕觸著六太的額頭。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高熱自更夜掌心中傳來。更夜懷抱著複雜的心思看著六太。──真的這麼受不了血腥味!
〔剛才所說的女官,真的被妖魔吃了嗎?〕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卿伯是個慈悲為懷的人,如果我真的做出這種事,卿伯是不會原諒我的。〕
〔真的嗎?但這地方還真是靜的可怕啊!〕
更夜笑著轉頭看向風漢。
〔我說過不會發生那種事的。──不過、你沒有動什麼歪腦筋就好,如果你膽敢加害卿伯的話,我一定不會原諒你的。〕
不知男子是否沒察覺到更夜的口氣,只是一幅吊兒郎當的說“可怕、好可怕”的喃喃自語。
〔這裡先暫時交給你,好好看守。〕
當更夜交待完想走出房間時,卻傳來六太微弱的呼喚聲。
〔──更夜。〕
更夜轉過身,急忙奔到床邊。
〔不要緊嗎?會難受嗎?〕
〔...不要緊的。〕
說著六太嚴肅地抬頭看著正滿臉膽心表情的更夜。不一會兒,六太深深地嘆息,接著悲傷的閉起眼。
〔六太?〕
〔更夜...你身上..有血腥味殘留..〕
更夜頓時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你..又殺人了...〕
六太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
〔之前你來我身邊時,身上並沒有血腥味...〕
〔現在是非常時,當然會殺人。更何況..這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如果六太與卿伯敵的話,必要時我也會殺了六太。〕
六太低聲說了句“是嗎...”
〔更夜,我有件事拜託你...〕
〔什麼事?〕
〔帶我到王師那裡。〕
更夜頓時雙眼圓睜。
〔──不行!〕
〔那麼...我去拜託斡由。〕
〔六太、這是行不通的!〕
由於六太至目前為止都沒有違逆過斡由,所以才沒有性命之憂。即使斡由被逼得走投無路,也不致於想殺害六太。但──如果六太公然違逆斡由的話,那將又會如何?
六太睜開眼看著更夜。
〔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我不會幫助斡由的!〕
〔六太──〕
〔我厭惡命令更夜殺人的人。更夜你本來是那麼討厭殺戮的。〕
〔──這..?〕
更夜再次圓睜著眼。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曾說過的話吧!當大傢伙不聽你的話而襲擊人類時,你不是感到十分悲傷嗎?〕
更夜有些心虛的看向六太所直射過來的嚴厲視線。
〔但你現在卻殺了人...那種命令更夜去殺人的人,我不承認他是你的主人!〕
更夜低聲叫了聲“六太”。不論更夜再怎麼說他沒有殺人,但卻沒有人相信更夜;不論更夜再怎麼說妖魔不會襲擊人,但仍沒有人敢接近妖魔。即使是斡由──他也從來沒有摸過“六太”。
〔..我已經不在乎這種事了。因為我是斡由的臣子,只要斡由想殺誰,我就會殺了那個人。〕
聽到更夜這麼說,六太仍是一臉悲傷的看著更夜。而更夜則有種想哭的心情。
〔麒麟不也是如此嗎?只要是陛下所下的命令就決不會違背。〕
〔尚隆不會叫我殺人!〕
〔你能說絕對不會嗎?人會做出什麼事是不得而知的,即使是六太的主人也是如此。〕
對更夜而言,斡由是個清廉潔白的令尹。──但光是清廉是行不通的。如果陛下真是完全的清廉潔白,那還能被奉為國王嗎?
〔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一個突然插進來的聲音,令更夜及六太同時看向風漢。男子則若無其事的走至六太床沿處坐下,面帶笑容的看著更夜。
〔我不會叫六太殺人的。叫他做的話,還不如我自己動手來得快。〕
〔....你...〕
〔尚隆!你這個笨蛋!〕
尚隆的手輕推了正想努力坐起身的六太額頭。
〔好好睡吧!──現在還不知道誰才是笨蛋!〕
〔──延王...。〕
更夜低語著看向尚隆。
〔──你就是更夜吧!如果你真是六太的朋友,就拜託你讓他回玄英宮吧!雖然是個麻煩的小鬼,但他不在多少還是有些困擾。〕
更夜的手緩緩伸向妖魔的頸子。
〔是指麒麟不在而使得政務大亂吧!〕
〔不..是諸官整天在我耳邊嘮叨個不停!〕
見到男子豪爽的笑容,更夜抓著妖魔的手更加使力。
〔..您是為了什麼目的來到元州?〕
〔看看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會臨機應變啊!〕
〔難道是指卿伯?〕
更夜暗地想鬆開緊抓妖魔的手,六太卻在此時大叫。
〔更夜──住手!如果你敢對尚隆動手,我絕不會原諒你!〕
更夜微傾著頭看向六太。
〔直到現在,你仍想保護陛下?〕
六太毫不遲疑的點頭,即使六太不出聲回應,更夜也能明白。在連陽光都無法射入的地厎迷宮中,尚隆仍能清楚的見到六太的存在。──尚隆是國王,這已是無可否定的事實。
〔我不是說過了?我是尚隆的臣子。〕
〔而我則是卿伯──是斡由的臣子。〕
更夜白皙的臉帶著淡漠的表情看著六太。
〔只要幹由的命令我都會照做。我是為了守護斡由而存在,所以只要是有人仇視斡由,我就會殺了他。〕
〔即使斡由令你揹起謀反的罪名?你明白斡由是逆賊嗎?明白他說不定會被討伐啊!〕
〔我當然明白斡由被稱為逆賊及想謀奪上王之位。我也明白身為逆賊是會被討伐,但那又如何?想滅亡國家或想要上王之位都無所謂,我只要能幫助斡由就好。〕
〔哪~~我呢?〕
六太抬起頭看著更夜。他們彼此都是同於深夜醒來,被雙親所捨棄的孩子啊!
〔...我喜歡更夜。但..現在身上滿是血腥味的更夜,卻令我無法靠近啊!〕
〔這也是無可奈何。就好像六太你要守護尚隆一樣,我也要守護斡由。〕
〔為了這個理由殺任何人都無所謂嗎?你一點都不在意嗎?〕
六太心想──不可能會如此的。他所認識的更夜並非是這種人。
〔只要是斡由說好的話,那你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殺人、毫不在意地舉兵違背天理、毫不在意地任國家傾倒。更夜,你想製造出更多與你有相同遭遇的孩子嗎?〕
更夜卻對六太悲痛的叫喊報以冷漠的回應。
〔其他人根本就不明白!〕
更夜的表情罩上一臉蒼白。
〔國家滅亡真有那麼可怕嗎?〕
六太不禁瞪大眼。
〔──更夜..〕
〔為什麼人不可以死去?只要是人總有一天會死的,國家也總有一天會滅亡的。不論再怎麼珍惜、保護,最終還是得毀滅的。〕
更夜是妖魔之子。妖魔是徘徊於荒廢國土之上,所以更夜也可說是於荒蕪中長大的孩子。
〔只要是斡由說好的話,那就好了。〕
六太呆然地看著更夜──為什麼更夜不明白。不論更夜心中是多麼的悲涼,但也不應如此無動於衷。
〔六太對我而言是特別的。但斡由卻與六太你對立,我也不願帶給六太或其他人痛苦,也不願毀滅國家,但這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事。但只要斡由說沒關係的話,那一切就都無所謂了。〕
〔更夜!〕
〔國家滅亡真的那麼可怕嗎?如果害怕荒廢、害怕死亡,那我告訴你一個更輕鬆的解決方法。〕
更夜說著放聲大笑。
〔──全部讓它滅亡不就得了!〕
〔...即使斡由死了也無所謂。〕
面對六太的質問,更夜只是淡淡地點頭回應。
〔如果斡由想死的話,那也無所謂。〕
〔這裡可是你的國家啊!〕
突然,尚隆的聲音插進二人的對話之中。六太及更夜都用著吃驚的表情,看著眼前突然站起身的尚隆。
〔這個國家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只有斡由不是屬於你的!〕
六太移開自己的視線鄉。
〔尚隆..沒用的。〕
〔──別開玩笑了!〕
尚隆對著六太大吼後,回頭看著更夜。
〔國家滅亡也無所謂?也就是說你死了也無所謂!你可是我的人民啊!連人民都說出這種話,那我又為何存在?〕
更夜抬頭看著尚隆。
〔沒有人民的國王,那又有何意義可言。我之所以為國王,就是因為人民將國家託付於我!如果人民都認為國家滅亡無所謂的話,那我又何必存在於此!〕
尚隆的記憶回到那遙遠的過往──不停向殘兵敗將所射的無情箭矢,居於城中及領地上的領民皆消失於火炎之中。
〔我是為何而苟且偷生活至現在!曾交託於我手上的國家滅亡了。難道我是為了再次聽見人民為國犧牲,再次感嘆國家滅亡而來的嗎?〕
──你想要個國家嗎?這是六太曾問過尚隆的話。
〔我是為了給你一個豐裕的國家而存在的...更夜。〕
更夜有好一陣子呆然地看著男子。
〔我..不會相信世間有如此美好的事。〕
更夜站起身子。自己何嘗不想有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更夜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就有如自己絕對到不了蓬萊一般,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的安居之處。不論是國家或是人民──皆是如此。
〔我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不知道。〕
更夜扭曲著表情轉過身。
〔...風漢,這裡就交給你了。照顧台輔的內官馬上就到了,在這之前..台輔就麻煩你照顧了。〕
〔更夜....〕
更夜回過頭。
〔我有言在先──如果你有意加害卿伯的話,我一定會叫妖魔襲擊你的。這一點你可別忘記。〕

第八章

啪啦!一道銀光直射地面。
關弓城的上空雨雲密佈,低低的雨雲卻罩不住整個雲海厎的洶湧波濤。
──雨季已然來到。
〔可惡...如果我也能到頑朴去就好了。〕
帷湍立於關弓山山腰的府邸陽台上,俯身看著雲海厎部所密佈的雨雲。隨著秋季的到來,冰冷的雲海海水自北方漂流過來,將雲海厎部凍得有如冰霜般的白濁。起初薄薄的雲層漸漸自內部增加厚度,眼看著就要降下雨。
朱衡也同樣看向雲海。
〔雨要開始降下了。〕
〔同樣是相撲,在近觀看結果,總比自遠處等待結果還來得好....〕
〔也對──事情要是能像陛下所預測的就好。〕
〔...氣死我了!那沒神經的混帳!〕

時間往後挪了幾天,成笙自頑朴對岸向下看著漉水。河中的水嵩(指計量器)的刻度日漸增加,上游已開始降下大量的雨水。往東看向關弓的方向,雨雲已漸漸地朝元州飄過來,不久之後...雨季即將降臨元州。新易周邊的河堤上正堆起一袋袋高堆的土袋,其高度也遠超過頑朴城原先所築的堤防。
〔也快來了──〕
成笙喃喃自語著。身旁的下士則轉過身詢問成笙“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千萬別太大意,戰爭隨時都會開始。〕
新易上游的北圍,這裡是位於漉水邊的蘆屋。勇前漫步於夕陽中,看著河岸內側兩岸所堆積起的土袋。
〔──太好了,真是託了王師的福。〕1
勇前的低語,惹得同行的同蘆男女的一陣嬉笑。他們這一行人正自耕種的農地,結伴一路走回蘆里。
〔對啊!奴家之前都還膽戰心驚的,但..看來今年可以安心渡過雨季了。〕
同行的其中一名女子這麼說著。同行的男子也一同看著兩岸的堤防。勇前突然一腳踩在堤上,自內側滿是土石的斜面上往上跳,站在河堤上方看著堤防。
〔──哇啊~水位漲了不少說,看來上游開始下雨了。〕
聽到勇前這麼說,二、三名好奇心重的男子也跟著跳上河堤。
〔看樣子,今年是真的不用擔心啦!〕
〔真的能高枕無憂了,真令奴家感到不可思議啊!〕
聽到女子的話語,河堤上的男子們相視而笑,接著下同往堤防下方走去。就在此時,再一次回頭看向堤防的勇前卻見到對岸有一騎兵馬正躲躲藏藏的朝堤防接近。──不知道這隊兵馬想做什麼...。勇前想起最近曾聽人傳聞王師打算阻塞漉水下游,企圖淹沒頑朴。但同時也傳出──頑朴城中的官員似乎為了保全,打算出動州師切斷堤防。但不論那一方的消息正確,勇前都對直朝著堤防前進的人馬抱持著高度警戒。
〔──勇前,你怎麼啦?〕
聽到走下堤防的同伴呼喚聲,勇前手抵著嘴唇示意眾人安靜。位於下方的同伴們,似乎也察覺到勇前的異常舉動,也一個個伏著身子往河堤上方爬去。
〔──哎──呀!〕
夕陽已隨著陽光的消逝而漸漸散去,對岸已開始飄散著微微的黑暗。由於視線不良的因素,所以無法斷定來者何人,但可以看得出來,朝著河堤前來的人馬約有二百人左右。
〔那些傢伙想幹什麼?〕
〔可能是想過河,所以才來下游來找淺灘吧!〕
〔但..他們好像不是要渡河的,或許是想逆流到上游去吧!〕
〔有必要現在逆流到上游去嗎?〕
帶頭領隊的一人,領著人馬毫不遲疑地自對岸踏入河中。
〔....過來了!〕
〔是想襲擊王師嗎?〕
勇前握緊雙拳。看來眼前這隊人馬是想偷襲正在下游紮營的王師。
〔就算要偷襲的話,也沒必要挑在夕陽下山前吧!現在王師所有士兵及役夫都回營了,再加上天色也不算晚...〕
這時...原本在河堤下方站著的女子們也跟著爬上河堤。
〔...奴家們把鐵鍬帶上來了。〕
在所有人惶惶不安的視線中,士兵們?#123;著馬兒開始涉水過河。穿越急湍而廣大的河面,士兵們在距離勇前他們所在不遠之處上岸。這極為接近的距離,使得勇前將來人看得一清二楚。對方一共有二百人,而且全員都未帶有長槍,手上則是各拿著一把狀似鐵鍬的物器。
〔──你們這群混帳!難不成是想破壞堤防?〕
當兵士們聞聲回頭看時,勇前身旁的女子也跟著大叫。
〔快回去跟里民們報信!就說州師要來破壞堤防!〕
見到朝自己跑來的士兵,站於勇前側邊的男子抓起地上的石頭扔向衝來的士兵。
〔──你們做什麼!〕
〔別開玩笑了!快給俺滾回去!〕

成笙得知消息時,正是勇前一行人與州師起衝突不久後的事。這時天空仍殘留著些許黃昏色彩。
〔元州師出現在北圍!目前正與州民打成一團!〕
成笙大驚失色的叫著“什麼!”,接著朝自己的座騎跑去。
〔派一旅的人跟在我後頭!〕
說著成笙手腳俐落的跳上騎乘。成笙所騎乘的是梟王所下賜的妖獸,名為吉量。雖然成笙憎恨下賜吉量的梟王,卻不憎恨賜與自己的騎獸。他對著同樣騎乘妖獸、天馬的部下傳達命令。
〔你們先趕過去!記得先驅散人民!〕
命令其他部下先行前往後,成笙帶著一旅五百人的士兵往東側前行,沒多久就抵達雙方對峙的現場。
不久後,成笙事前所派於北圍附近的一師二千五百人也跟著到達,並在北圍排開佈起兵陣。
〔可惡的斡由!還真的這麼做了!〕
成笙低聲咒罵,一一指示著隨後而來的士兵。
〔守住堤防!〕
勇前用力拂開即將砍到自己身上的太刀,轉身躲過對方一擊,伸手抓起石頭。──即使會失去性命,也絕不能讓漉水好不容易築起的堤防被破壞。
河堤邊有著州師二百人,以及與其對峙的里民數十人,二方正相互亂鬥扭打成一團。雖然普通里民並不是正規士兵的對手,但每當士兵打倒三人時,馬上就有三人再次爬起來往前衝上來。
慌亂中,勇前聽到有人正高聲喊著“撤退!”。勇前不禁暗想著─州師想趁機撤退嗎?
勇前抓緊石頭,將石頭往上朝著眼前的士兵打去。當太刀再次來襲時,勇前再次躲過擦身而過的砍擊,再次抓起地上的石頭。當勇前正想再次扔出石頭時,他聽到遠處傳來哄鬧的聲音。
有人正大叫著“王師!”
〔王師來了──!〕
成笙面露嘲笑,將手中的長槍收進鞘裡。
──只要在漉水築堤,就可以試出斡由。
這是尚隆委託毛旋所寫的文書中的內容。如果斡由派兵破壞堤防的話,則王師就有戰勝的轉機。
〔雖是個漫不經心的傢伙,但也不是個笨蛋!〕
成笙騎著吉量,一邊低語一邊看向對岸的頑朴山。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聽到斡由的問候,六太僅搖頭回應。
〔還不算太好。〕
〔那麼、還是不要任意走動比較好。您這麼特意來這裡,是有事想拜託微臣嗎?〕
〔...我...想回關弓去。〕
斡由頓時雙眼圓睜。
〔真是對不起,請恕微臣無法替您辦到這件事。〕
〔這城內有太多的血腥味,讓我無好好休息。如果你真的為我著想的話,至少讓我出城。〕
〔辦不到!〕
斡由斬釘截鐵的回答六太,接著以眼神向更夜示意,命令更夜將六太帶回牢中。
〔斡由、我有事想問你...〕
〔──台輔想問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幽禁自己的父親?〕
斡由聞言不禁瞪大雙眼,在下的元州諸官也都一臉驚訝。
〔雖然我目前身體不適,但我的頭腦還清醒的很。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元魁是因病引退,而將政權全部交予你的。應該不是因為被你幽禁,所以政權才會落入你的手中吧?〕
斡由站起身,輕皺起眉頭後,接著笑了起來。
〔父親真的是身體欠安,如果您所看到的並非如此,那請告訴微臣那個人目前正在何處,微臣想親自詢問,他為何要冒充微臣的父親。〕
〔那麼...那名被關禁於內宮之中的老者又是誰?〕
斡由的表情瞬間轉為陰森。
〔內宮──。那正是微臣的父親。〕
〔你將自己的父親鎖上腳拷,並把他囚禁於內宮之中?〕
六太的視線直直看向斡由。
〔不旦鎖上腳拷,也不派人前去照顧他,就這麼任他自生自滅?而且為了怕他說出真相,甚至於還拔掉他的舌頭是吧?──斡由、你回答我!〕
〔這個──〕
六太轉身環視著在場的元州諸官。
〔....你們都知道這真相吧?知情還幫著斡由?那你們這群人正是盗取元州侯位的盗賊!〕
大部份的官員都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斡由,只有少數幾人正偷偷移開與六太正對的視線。
〔斡由,你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但──曾說自己施行正道的你,事實上又是做了什麼?不是誘拐、就是幽禁!──這是行正道者應有的行為嗎?〕
〔微臣對於用卑劣手段請台輔前來一事感到萬分抱歉。──當初射士說要請台輔前來時,微臣也料想不到射士會是用此種手段請台輔前來。〕
聽到斡由說出這些話,更夜吃驚的抬頭看著斡由。只見斡由臉上正滿是苦悶的表情。
──你真是位能幹的射士啊!
如果這句話裡另有什麼含意的話,更夜這時也完全明白了!
──你是個難得的射士,我不希望你就這麼死了!
這句話裡的真正含意是─即使是處於對自己不利的境地,斡由也不希望失去像更夜這樣的好幫手。
只有斡由一人會在乎更夜的性命。
見到更夜若有所悟地低下頭,斡由的視線再次轉回六太身上。
〔──但、臣下的行為的確是微臣理應負起的責任。微臣不知該如何表達微臣的驚慌及歉意,請台輔務必原諒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微臣的確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微臣一定馬上派人?#123;查是誰如此苛虐父親的。〕
六太的眉頭整個糾結成一團。正當六太想再次質回斡由時,一個人影大叫著“等一下!”直衝進室內。來人正是元州州宰.白澤。
〔──卿伯!您到厎是怎麼了──!〕
白澤急忙跑到前方,在斡由的腳下屈膝叩首。
〔難不成您是真心想破壞堤防──!微臣不是一直請您放棄這個念頭!〕
有不少官員在聽到白澤所說的話後,都發出驚慌的聲音。
斡由不悅的揮手制住這場騒動。
〔白澤,你給我退下!〕
〔──不!卿伯不正是為了人民、為了正道而舉兵嗎?但現在您卻下令破壞王師為人民所築的堤防,這樣子...人民將會認為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啊!您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白澤!〕
〔州民為了守護堤防進而與州師起動突,但州師竟揮劍砍向原本應守護的州民,到頭來還是王師派人前來解救州民。──您到厎是在想些什麼?頑朴城裡有不少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已開始紛紛離去。之前向附近徴?#123;來的民兵及元州州師的兵卒,有不少人都打開城門,企圖逃出頑朴!〕
〔──什麼!〕
斡由急忙奔到窗邊,但雲海的下方被許多雨雲所覆蓋,根本看不清下界的動向。
〔這下...元州是真的完了。想必這才是卿伯真正所持的本意吧!卿伯現在真的成了天下第一逆賊了!〕
白澤轉身看著在場臉上露出動搖表情,及私下議論紛紛的元州諸官。
〔你們也快點逃吧!現在到王師那邊告罪,或許還能得到寬恕。州師的一部軍隊已往北圍前進,戰爭眼看就要開始。如果再遲疑下去就晚了,到時連同你們都會被問罪的!〕
斡由的肩大大地抖動著。突然他鬆開緊握窗櫺的雙手,用力轉過身,臉上則露出猙獰的表情。
〔白澤!〕
斡由快速地朝白澤走去,用力摑起白澤胸前的衣襟向旁扔去。
〔在身為令尹的我得意時,你就支持我;等火燒到腳邊時,你就棄我不顧!你不是身為州宰!有責任彈劾州府所做出的錯誤決定。雖然我說要謀反,但你不僅沒有糾正我,反而支持我去做;而現在我被冠上逆賊之名,你反倒吃裡扒外,捨棄被你奉為主人的我!〕
斡由看著在下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元州諸官,嘴裡則大聲叫罵著“你們也是!”
〔──說要建堤防的不就是你們!還說元州必須回復實權,才能行使治水的工程、才能將土地平均分配給諸官,為了人民我必須站出來的不是嗎!──更何況、你們都曾對我誓死效忠,而不是遠在天邊的陛下!〕
斡由邊大聲咆哮邊朝著白澤走去。
〔白澤!──教唆我的人不就是你!〕
〔──微臣...〕
〔你不是說再讓陛下如此放縱下去,天下將會失去正道。為了讓正道有所規正,有為的人就必須挺身而出。〕
〔卿伯,微臣是....〕
〔你不是說除了我,沒其他人能做到這件事!〕
〔微臣──是這麼說過..〕
〔你這個混帳!所謂逆臣指的就是你、白澤!〕
〔斡由主上──!〕
〔你利用我為人民著想的心情,進而教唆我成逆賊。一旦事跡敗露,就想讓我頂罪好趁機脫逃吧!──任用像你這般的奸臣,真是我的失智之舉。〕
斡由說完這有如感慨萬千的一席話後,轉身看向更夜。
〔──把他帶下去。〕
〔卿伯....〕
無視於更夜臉上所浮起的悲傷神色,斡由又轉身看向州司馬。
〔為了防止人民趁機叛亂,請一定得死守住州城。──我親自將台輔送回玄英宮,並將這一切的始末據實稟告陛下,請陛下親自裁定誰才是真正有罪之人。〕
六太呆然地看著斡由。
──即使真有錯誤發生,斡由也會為了隱藏這個過失而不擇手段。
六太看著眼前的斡由正一臉苦悶的表情。如果不知內情而站在客觀角度來看,斡由此時所表現出的,正是一名被臣子背叛、被奸夫所陷害的悲情令尹。
〔台輔,微臣真是個時運不佳之人。但微臣一定會拚上自己的性命將台輔您平安地送回關弓。啟用奸臣是微臣的用人不當,微臣一定會接受王上所裁定的處置。但還請台輔能在王上面前說情,請陛下不要將罪責降到元州諸官身上。〕
六太看著眼前正一臉悲嘆的男子。
〔斡由...這就是你的本性嗎?〕
斡由聞言驚訝的抬起頭。
〔說是為了人民而舉兵叛亂,但卻為了獲勝而不惜破壞堤防。雖自稱是元州諸官的主上,卻讓更夜及白澤背負起所有的罪名!〕
說著六太轉身直視著在場都已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元州諸官。
〔這個幽禁元魁,並擅自穩坐於元州侯位之人,就是你們的主上嗎?〕
在場的官員沒有一個人回答六太的質問,六太灰心地轉身就走。
〔台輔,您要到哪去?〕
〔....我要回關弓。用不著派人送我,我自己會向陛下說明這一切始末。〕
更夜看著六太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他深深地嘆口氣。
──完全崩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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