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奉賀是位於才國東面高岫山的城市。由才通往奏的關門前,奏的官吏兵卒正在等待。朱夏一行在此處下了馬車,在才國兵卒看護中通過關門,越過了高岫。立于奏國一團先頭的少女禮貌地施一禮。

“見到諸位大人平安抵達,深感喜悅。我是宗王公主文姬,恭迎才台輔一行。”

“感謝,”榮祝首先回答道。接著表明了自己和朱夏的身份,對文姬的出迎表達了回禮。文姬點頭說道:

“塚宰一行長途跋涉,一定很勞累了,才台輔看來也很疲勞的樣子,我們準備好了奉賀近旁沙明山的宮殿——請。”

文姬指引的前面,是準備妥當的騎獸和由騎獸擔乘的轎子。從奉賀到沙明乘騎獸很快便就到達,呈現在眼前的沙明山是貫穿雲海的淩雲山。進入山腳的城門,穿過隧道便到了雲海之上,那裏坐落著規模不大但規模完備的離宮,離宮周圍則是廣闊的園林。

“這裏是用來避暑的離宮。也許稍微有點冷,但考慮到台輔的身體,我們想離奉賀較近的這裏大概會好一些。”

把采麟送往正殿,交給女官後,文姬這樣向朱夏等人說明道。

“十分感謝您。”

聽到朱夏道謝,文姬微微一笑。

“能幫到一點忙我們倍感榮幸。如果有什麼不足或是不方便的地方,請不要客氣的告訴我。考慮到才台輔對這裏還很生疏,安排塚宰夫婦在正殿旁邊的廂殿,這樣可以嗎?”

“當然的。有勞您如此周到,感激不盡。”

事實上,離宮的每處地方的確都經過細心調整。到處裝飾著鮮花,眾多的下官侍立待命,為除了身上的穿著別無他物的朱夏他們,不光是衣物,連身邊需要的小物件一應俱全地準備好了。

“請先慢慢適應這裏,我儘量不起眼地在旁邊照看,暫時請把這裏當作自己家好好休息吧。”

朱夏叩首表示了感謝。


實際上,不論朱夏還是榮祝,身心上都需要休息。對這樣的朱夏他們,文姬盡心竭力地給予了關照。這給了朱夏繃緊的內心難以形容的安慰,同時也讓她深深感傷。被給予如此之多,讓朱夏切身體會到他國的奏堅如磐石的富餘,這讓她不得不感到心痛。

——僅僅二十餘年。

“只經過這麼短時間,王朝就要沉沒……”

朱夏透過被賦予的堂室格窗向園林眺望,落寞地呢喃者。

“在奏國人看來,才一定很可憐吧。”

文姬端來竭盡心意準備的水果,略顯為難的微笑道。

“沒有您說的那種事。治國安邦原本就很困難,特別是剛剛革命後,時日越短越艱難。”

“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文姬乾脆地回答,接著笑道,“朱夏大人和榮祝大人今後怎麼打算?據說兩位都是非常有才能的官吏。主上說如果可以,希望兩位大人能在奏國施展才華。”

啊,一瞬間,朱夏心頭掠過一陣喜悅。在才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作為官吏的朱夏已經死了。從此往後該怎麼辦——她心頭抱著這樣的不安,同時也對自己作為官吏沒能充分盡到職責感到懊悔。如果能在奏這樣富饒有餘力的國家,再次作為官吏從頭來過該有多好,朱夏這樣想著。

但是,榮祝冷冷地張口說道:

“多謝您一片好意,但恕我們不能蒙受如此厚愛。我們身負著讓才衰亡的責任,不能不知羞恥的受惠於貴國。”

“但是,榮祝。”

榮祝決然地搖了搖頭。

“朱夏,那樣不行的——我考慮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

“可是……”朱夏說道,“砥尚說過不許回去。”

“的確是這樣,但不能因此就這樣甘受著別人的溫情,棄才於不顧。我明白如果回去一定會被以大逆問處,但不見得肯定被賜死。砥尚既然說了要我們離開,也許會饒我們一命。”

“但是……”

“就算被賜死,那也是我們犯下的罪過的應有報償。”

“我們沒有做出大逆——”

“敢說我們沒有嗎?我們從革命開始就被賦予高位,卻沒能幫助到砥尚、沒能挽救朝歌。眼睜睜讓百姓陷入困窘,未能盡義於民,未能盡忠與主上。所以被責難為大逆決非不當,以大逆被賜死也沒有辦法。”

“……榮祝。”

“萬一,砥尚憐惜我們的性命,說不定還能為他做點什麼。恢復正道很艱難,但決非不可能辦到,我們為此盡力便可。即使結果沒能如此,如果能活著,砥尚破滅後,也需要有人守護百姓的生活才行,支援空位的才也多多少少可以作為我們對百姓不義的報償。不是這樣嗎?”

朱夏沉默了。

“砥尚說了要我們送完台輔後回來,至少宣旨上這樣說了。那麼我們必須回去——是這樣吧,青喜?”

榮祝回頭望向靜靜站在堂室一邊的青喜。青喜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想到兄長大概會這樣說。”

“你留在這裏也行。”

“別開玩笑了。就算只有兄長自己回去,我也絕對要跟您一起走。我不在的話,兄長就是上刑場肯定也要睡過頭的。”

榮祝笑了笑,轉向朱夏。文姬說道這怎麼好,但朱夏也點了點頭。

榮祝說的沒錯,是朱夏他們讓才荒廢了。這也許正是朱夏他們一味拘泥理想、過於輕視現實導致的。所以更不能在這個時候貪生怕死,把以犧牲百姓為代價貫徹至今的東西捨棄不顧。

——我們有為正道殉職的義務。


文姬一再挽留,但朱夏等人整頓好采麟身邊的事情後還是告辭了沙明宮,只留下了服侍采麟的女官和下官。仔細託付完采麟的事,朱夏、榮祝和青喜三人下了沙明山。文姬迫於無奈,只得為三人準備了騎獸。乘上由三名隨從把韁的騎獸,朱夏等人只用了兩天便回到了揖寧。隨從們在進入揖寧的城門前放下朱夏等人後,道一聲保重便立即起程返回了。然後朱夏他們徑直通過城門,回到王官。原來——他們就是送完采麟回來了而已。

朱夏等人穿過五門回到燕朝,向內殿施禮問候。看到他們回來,砥尚顯露出極不高興的態度。

“塚宰、大司徒,為什麼……”帶著哽咽這樣問的,正是送走朱夏等人的小司寇。他帶著朱夏等人回官邸,悲痛地說道,“諸位大人就打算這樣甘受處罰嗎?”

“那是主上決定的事,如果變成那樣也沒有辦法。”

榮祝說完,小司寇垂下了頭。

“……太宰和小宰怎樣了?”

“在等待秋官的裁定。秋官在儘量推遲結論,尋找各種理由延長審議。因為主上也沒有說要趕緊……”

“主上情況怎麼樣?”

小司寇無言地搖了搖頭。

“看起來好象臉色很不好。”

“好象是飲酒過度所致。朝議上也多次酩酊大醉……朝議進行中也好象毫無心思的樣子,時而說出些意義不明的話,甚至有時唐突地叫喊出來,朝議基本都無法進行。”

“竟然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朱夏禁不住歎息道。砥尚也病了,砥尚的朝歌正以驚人的速度走向崩潰。

朱夏等人在小司寇護送下久違的回到了官邸。官邸內像是在他們不在的期間遭到了洗劫一樣,幾乎所以匆忙離開時留下的稍有價值的物品都消失了。

“這實在是……”

對著失去言語的小司寇,榮祝勸道:

“不必在意。比起這個,倒是官吏中好象有人也開始出現不穩的舉動。我們的這點私財不管怎樣都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要小心不能讓王官的寶物受到損失,那些是以後拯救才的新王的東西。”

榮祝說完,小司寇表情扭曲著深深施了一禮。

6(上)

朱夏等人在自邸靜靜地等待裁決。從主樓抬眼眺望,面前的園林已經完全呈現出一片初夏的景色。被登用入朝受賜官邸以來,朱夏直到此刻都沒有過好好眺望這片園林的清閒。忘我地賓士了二十年,與榮祝見面也頂多是在朝議上,一直都是這樣的日子在延延的持續著。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感覺這樣是理所當然的了。和青喜三人平心靜氣地眺望園林的事,可以說從未有過——就像完全覺悟了一樣,朱夏現在可以平靜地考慮著這樣的事情。

這樣等待著過了兩日,剛過正午的時候,小司寇跑了進來。

“塚宰,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請您換上這個?”

小司寇拿出的是下男下女穿著的袍子。

“……怎麼了?”

“太保找到了。”

“什麼!”朱夏禁不住喊出聲來。

“馴行找到了,在哪里?”

“在水陽殿……死去了。”

朱夏震驚地停住了呼吸。小司寇這樣說明——收到朱夏等人笛宅被洗劫報告的天官,聽從榮祝的建議,檢查確認了王官的御用物品。調查中發覺最近一段時間,宮中的奸吏看出了砥尚的王朝到了末路,開始放手掠奪王官的財物。雖然這種行為還沒有波及到王官深部——路寢和燕寢,但天官和秋官經過協商,還是決定了加強巡邏。然後,在後宮的裏面——北宮主殿的水陽殿巡迴檢查的天官,因為聞到強烈的腐臭,發現了太保的屍體。

馴行的遺體被地毯包裹著塞在水陽殿的小屋中。看起來死後經過了相當長時間,屍體腐敗到看不出原型,但從衣著判斷,知道就是馴行。

“那正好是長明殿不見了的地毯。從遺體的樣子來看,太保果然實在太師被害前後被什麼人殺害了。地毯裏面,有華胥華朵和屍體包在一起。”

“華胥華朵?”

“是的。而且花枝折斷缺掉了一段,也許是放在懷裏受到斬擊時折斷的。不管這樣,北宮基本上沒有人可以進入,可以進入的……”

“……主上。”

小司寇無言地點了點頭。

“因為事情如此,難以向主上稟報,太宰、小宰也不在,真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沒人指揮一下大局的話……”

“我母親——太傅那裏呢?”

“已經通知了。太傅說稍稍請塚宰來指揮一下怎麼樣。”

“是嗎,”榮祝呢喃地回答道,然後從小司寇手裏接過袍子,說道,“……我去吧,稍等。”

榮祝走向臥室後,站在堂室一邊的青喜開了口。

“小司寇……可以請問一件事嗎?”

“——什麼事?”

“華胥華朵折斷缺掉的部分找到了嗎?”

“沒有,”小司寇有些驚訝地回答。青喜做出思考的樣子,叫住扮成下男的榮祝。

“兄長,請好好檢查太保的身體,說不定者斷的花枝在胎保的身體裏面——請您走好,路上小心。”


“……為什麼那麼說?”送走榮祝後,朱夏問道。

“偶然想到的,嗯,只是感覺而已。”

“不行,青喜。你坐下來,告訴我為什麼。”

青喜不情願的坐到椅子上,像是挨責備的孩子一樣蜷縮起身體。

“……太保的身體受了許多傷。太師被殺害時,太保也可能同時被害了是吧。不是說當時地面的血跡看起來不止一個人的嗎。所以,我想果然還是有太保的血在裏面。”

“嗯……也許是這樣。這能說明什麼?”

“似的,殺害太保的人為什麼把太師的遺體留在原地,只搬走了太保的遺體呢?當然多少理由都可能想到,但華胥華朵在一起、而且折斷了,我想這就是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華胥華朵刺中了太保,這個時候花枝折斷了然後留在了馴行大人的身體裏。所以不得不把馴行大人的遺體隱藏起來。”

“……為什麼?可以拔出折斷的花枝的,不行的話,把華胥華朵和屍體一起放下離開不就行了嗎?”

“的確是這樣。所以……我想把太保的遺體隱藏起來,就是因為犯人不想被人知道華胥華朵在那裏……”

“為什麼?”

青喜沮喪地垂下了頭。

“華胥華朵本來是台輔的東西,而馴行大人把它獻給了砥尚陛下,所以持有華胥華朵的應該是砥尚陛下。”

“是啊……”

“我那天見到了馴行大人。馴行大人那時說了把華胥華朵獻給了砥尚陛下,而且看樣子獻上後就不知道華胥華朵怎樣了。那麼,華胥華朵什麼社會從砥尚陛下那裏到了馴行大人身上?”

“那天夜裏,砥尚拿著它探訪了東宮……?”

“我想是這樣,不過沒有確信。因為也有可能是砥尚陛下命令下官送去的。不過,那天如果是砥尚陛下自己拿著華胥華朵去了東宮,那麼我想砥尚陛下絕對不希望華胥華朵在那裏的事被人知道,因為只有砥尚陛下明白是自己把華胥華朵拿去的。”

“那麼……真的是砥尚?”

“也許,”青喜帶著悲痛的表情回答道。

“為什麼,砥尚要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砥尚陛下為什麼不挺起胸說是自己做的。”

“啊?”朱夏抬起了頭。

“砥尚陛下可是這個國家的王。就算砥尚陛下真的殺死了太師太保,又有什麼人能制裁主上?”

“這是……一定是砥尚的潔癖吧。砥尚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出了那樣殘虐的行為。就是不是這樣,在朝廷走向衰敗的這個時期……”

“即使這樣也不一定有隱藏的必要。馴行大人本來也有謀反的流言。就算沒有,砥尚陛下只要說馴行大人謀反了,所以殺之以示懲處就行了。”

“如果有謀反,百姓和官吏會對砥尚身為王的資格產生懷疑的。”

“可是主上已經說了馴行大人心懷反意殺了太師,姐姐和兄長也與其共謀試圖謀反,而且準備以這個罪名制裁我們。”

“……雖然是這樣。”

“沒能斷言謀反——我想不是這個問題。如果是因為畏懼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想把事情當作沒有發生,那麼不會隱藏屍體,而是說馴行謀反。因為就算隱藏屍體,砥尚陛下還是知道自己的罪行。不怪自己,是馴行大人錯了,這樣說的話,就可以避而不視自己的罪過。”

“的確是這樣,”朱夏點了點頭。“那麼……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我對華胥華朵很在意。砥尚陛下不管太師的遺體,卻藏起了華胥華朵。就像比起殺人的罪過,更懼怕華胥華朵一樣——到底為什麼砥尚陛下把華胥華朵拿到了東宮去?不,不光是華胥華朵……”

朱夏眨了眨眼睛,“不止?”


“當然是這樣。砥尚陛下拿著華胥華朵和劍去了東宮。在路寢燕寢按慣例除了門卒和護衛,原本不可攜帶刀劍,就是主上,能夠配劍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居宮的正寢。在仁重殿和東宮,就算是主上也不能帶劍進入。”


朱夏心裏一驚。

6(下)

“砥尚下定了決心去東宮,帶上劍,拿上華胥華朵。這不見得一定是殺意的表露,但這大概至少會是怒意的表露。去什麼地方要帶上劍的話,要麼是因為懼怕、要麼是因為怒氣。但沒有懼怕的理由,至少在那個晚上,長明殿只有消瘦的老人和軟弱無力的男人,都是連劍也沒有、對砥尚構成不了任何威脅的人。”

“砥尚一定是發怒了……順著怒氣、握著劍和華胥華朵去的東宮……”

“我想是這樣。問題是為什麼華胥華朵和砥尚陛下發怒之間有關聯。”

“砥尚大概是在對馴行發怒吧,認為馴行拿了台輔的東西,讓他蒙受了恥辱。”

“那是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的事。那個時候發怒可以理解,為什麼時至今日才發怒?”

朱夏思考著,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說道:

“砥尚是不是用了華胥華朵?然後知道了自己理想的才根本不是什麼理想之國。所以——”

青喜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這樣……不是很清楚。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應該和華胥華朵有什麼關係。大概從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時就開始了。”

“也許吧,”朱夏按住胸口。“……是這樣的話,那同時也是榮祝的罪過……”

“兄長的?為什麼?”

“因為本來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的就是榮祝啊。”

聽到朱夏的話,青喜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兄長?是兄長這樣勸的?”

“我想……是的。我偶然聽到榮祝和馴行的對話。那時侯,馴行正在為沒能對砥尚提出有益的助言、沒能起到任何幫助而煩惱。他說自己是沒有用的弟弟,說自己大概會被砥尚看不起。我想榮祝因此才勸他獻上華胥華朵。”

朱夏只是偶然穿過園林的樹林,因為是順路經過,並沒有聽到全部的對話。但是榮祝說獻上華胥華朵或許可以多多少少起到些幫助,這件事他會保密,這樣就算是馴行的提案了,只有這幾句話聽到了。

“……怎麼會這樣,”青喜表情突然變的僵硬起來。

朱夏皺了皺眉。

“這樣怎麼了?”

“啊……不,沒事。只是有點吃驚……”

“你這個表情可不像沒事的樣子。怎麼了,青喜?”

青喜表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幾次像是要找地方逃走一樣掃視著堂室、觀察朱夏的表情。


“告訴我,現在可是非常時期。”

“是……因為馴行大人非常乾脆地否定了……”

“什麼事?”

“所以啊,”青喜深深歎了一口氣。“我見到馴行大人時,我說可能砥尚陛下用華胥華朵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但是馴行大人非常乾脆地否定說那不可能。我覺得這一點很奇妙。”

“為什麼?”

“因為馴行大人從來都很重視兄長的意見對吧。砥尚陛下說白就是白,就是這樣的人,不論什麼時候和兄長比都覺得自己不如兄長……這樣的人,竟然那樣乾脆地斷言,所以我覺得奇怪。”

“也許……是這樣。”

“所以——雖然沒有根據,我想說不定是馴行大人使用了華胥華朵。”

朱夏張開了口——有可能。馴行因為自己沒能提出助言而消沉,他把從采麟下賜給他的華胥華朵獻給砥尚前,完全有可能使用過。因為如果能知道華胥之國是怎樣的國家,也許就能提出有效的助言。華胥華朵只有擁有國氏的人才能使用,馴行是王弟,當然擁有國氏。

“那麼……馴行看到了華胥之國,知道了那和才——砥尚追求的才完全不同?”

“我想是這樣。因此才會那樣乾脆的否定。不過,所以有些奇怪。”

“奇怪?”

“對。如果馴行大人看到華胥之國,認為那不是才,那麼砥尚陛下使用了華胥華朵後,更不可能滿足。。這樣考慮的話,那也許是砥尚陛下並沒有使用華胥華朵嗎?”

“這個……”

“砥尚陛下當時真的很迷茫,所以連日地探訪東宮,找太師和母親進行商談。砥尚陛下也應該明白自己座下的椅子就要壞掉了的狀況。明白如果不趁現在矯正道路,這樣下去遲早走到盡頭。在這個關頭,有人送上了可以告訴他答案的寶重,他能做到不使用它嗎?”

“……也許很困難吧……”

“是這樣嗎?使用華胥華朵的話,我想砥尚陛下要麼會非常絕望,要麼會急速的改變施政方式。可是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砥尚陛下唐突地變得非常有自信。根據馴行大人的記憶,正好是他向砥尚陛下獻上華胥華朵的時候開始。”

“那麼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所以獲得了自信——不,不可能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但是……另外還有台輔。台輔多少次的說過,夢中的才沒有一次和現實中的才重疊過,一直都在遠離,這就是說才沒有一點向在她在華胥華朵的夢中見到的華胥之國靠近。”

“大概是這樣吧,”朱夏垂下頭。想到過錯得竟如此深重,就感到十分恥辱、悲傷。

“但是,真的可能是連一次也沒有麼?”

朱夏仰頭望向青喜。

“至少剛剛登基時,砥尚陛下得到了天意是吧?王朝從最初第一步開始就完全踏錯了方向這樣的事——如果真的錯到這種地步,就算只有二十餘年,可能保持玉座這麼久,從一開始可能會有天命下達嗎?”

“……應該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我們的確在許多事上失敗了,但也有看起來順利的時期,而且也有一點點沒有失敗順利完成的事。雖然也許只是我自以為是那樣。”

“是這樣吧……華胥華朵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傳說華胥華朵能在夢中讓人看到華胥之國,是不是這個說法原本就錯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

“說不定,華胥華朵根據使用者不同而讓人見到不同的夢。”

“怎麼可能?”朱夏吃驚地張開了口。

“但是,這樣想的話就可以說的通了。台輔使用了華胥華朵,但是台輔見到的華胥之國只是台輔的東西,所以那和砥尚陛下追求的理想沒有重疊過。馴行大人也使用了,然後馴行大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也只是馴行大人自己的東西,跟台輔見到的華胥之國不一樣,和才的現狀也不一樣。”

“怎麼可能……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砥尚也用了?砥尚見到了砥尚的華胥之國,這與他追求的目標一致。所以砥尚突然變的很有自信了……?”

青喜點了點頭,“我想華胥華朵讓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並不是理想之國的名字,不是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砥尚陛下見到的華胥之國是砥尚陛下理想中的國家。台輔在夢中間到了台輔理想中的國家,大概那一定是充滿慈悲的國度吧,因為是麒麟的夢啊,那裏面連一絲一毫的無慈悲都不包含。所以那根本不可能和消失的才相重疊——我想應該是這樣。華胥華朵並不指明正道,只是通過夢把使用者的理想展現出來。”

“但是,那樣的寶重有什麼意義?”

“意義當然有,因為人意外地對自己真正渴望著什麼並不清楚。”

“怎麼會,”朱夏失聲笑道。

青喜有點為難地皺起眉梢。“姐姐不會迷茫嗎?自己覺得看不清自己的時候呢?”

“這個……”

“比如說,姐姐從奏回到了才。可是姐姐被奏的公主問到能不能留在奏效力時,看起來很高興。那是因為您有心想留在奏是吧?但是像這樣,您還是回到了才。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我想榮祝講的也有道理。我確實一瞬間想過要留在奏。但是正如榮祝說的,我身上也有讓才如此荒廢的責任。我們曾經打著正道的旗號反抗扶王,和砥尚一起共同構造起王朝。既然這樣,又怎麼能在這時拋開正道。”

“這是意味著您在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還是說無法捨棄?”

朱夏困惑了,青喜的提問實在很微妙。

“要說是我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也許是這樣。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做出捨棄正道的事。我想自己不可能這樣做。”

“不可以這樣做,這是您針對自己的禁止是吧?正因為您對捨棄正道這個行為感到有誘惑,所以必須要加以禁止是吧?”

“不是這樣。是因為我想做一個不會捨棄理想的人。捨棄的話絕對會後悔,我想一定會變得很討厭自己。我不想自己變成那樣的人。”

“即使這樣,也還是能感到誘惑,對吧?”

朱夏沉默了。好象感到自己是種很可恥的生物,無地自容。青喜微笑道:

“啊,請您不要做出那樣的表情,我不是在輕蔑姐姐。扔掉什麼正道,想在奏從新來過的心情,誰都會有。不可能不感到誘惑。您能夠壓抑住誘惑堅守正道,所以我認為姐姐很了不起。一開始就沒感到誘惑的人能守住正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談不上什麼了不起。對罪行感到誘惑的人,卻能以斷然的態度遠離罪行,能做到這樣的人比從沒有感到過誘惑而做到的人了不起的多——是這樣吧?”

“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不過,就像您這樣,人往往並不很瞭解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我的確這樣認為。本來渴望那樣做,但會感到那樣做不行;或者想到自己如果那樣追求大概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而感到不安,但因為對心裏感到不安的自己感到不快,所以故意做出沒有什麼不安的樣子;或者表面毫不懷疑的認為這樣希望理所當然,但在內心深處又無法認同。人就是這樣複雜,各種各樣想法交織在一起,或掩飾或扭曲著,卻把真正的想法掩蓋了起來。”

“……也許是這樣。”

“這樣的話,有華胥華朵就能起到説明了。能把迷茫或混亂都去掉,讓人看到自己真正嚮往的國家姿態,就不必因其他雜念而迷茫了。我覺得華胥華朵就是那樣的東西,能過濾理想把不純的雜念去掉。”

朱夏點點頭。青喜露出微笑,然後臉上很快又蒙上陰影。

“問題是兄長有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榮祝不可能知道,大家一直都以為華胥華朵能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

“是這樣的話就好……”青喜避開了視線。“如果兄長明知道華胥華朵的真正含義,還特意勸誘馴行大人那樣做,那就是很嚴重的罪過了……”

罪,朱夏呢喃著,發覺到這一點的同時,感覺到內心像血液褪去了一樣開始變的冰冷。

華胥華朵並不能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只是明確做夢者的理想。明白這一點,還特意給了砥尚的話。砥尚什麼也不知道的使用了華胥華朵,然後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這意味著眼睜睜地把砥尚推上了失道之路。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這等於他白白失去了修正自己前進方向的機會——

7(上)

朱夏這天沒能睡著。躺在床上聽到榮祝回來的聲音,但裝作睡著的樣子沒有出去迎接。現在沒法去看榮祝的臉。

榮祝知道華胥華朵是什麼樣的東西嗎?雖然認為他不會知道,但也覺得即使知道也不奇怪。采麟見到的華胥之國,連一次也沒有和現實的才重疊過,一點也沒有接近過——只要聽到過這個,就可能會對華胥華朵產生懷疑,只要產生懷疑就有可能發覺其真正用處。

如果已經知道,還那樣勸誘了馴行。如果是為了隱藏自己勸誘馴行的事實而保持了這件事的隱秘。那麼就意味著,榮祝明知道砥尚的夢不可能會端正他的前進道路——明知道砥尚會因此走向失道,而這樣勸誘了。就是說,榮祝導致了砥尚失道。


不可能是這樣。榮祝是砥尚的朋友,是和兄弟一樣的存在。砥尚失道的話,支援他的榮祝也會有罪。擔心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去特意促成那樣。

一面這樣想,一面又不僅想到是不是砥尚因此才會發怒。馴行獻上了華胥華朵,砥尚使用了它,然後獲得了對自己理想的確信,往錯誤的道路上突進了。砥尚端正自己的最後機會,因為華胥華朵失去了。砥尚知道了華胥華朵真正的意義——誤解馴行明白一切卻仍然獻上的話,那麼拿起寶劍和華胥華朵沖去東宮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對,本來就有馴行有反意的流言。把這一點和華胥華朵的真正意義結合起來考慮,砥尚會認為被馴行欺騙也合情合理。

(但是……這個流言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至少朱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流言,這個說服究竟從哪里出現的呢。如果是什麼人故意傳播出這樣的流言,然後這個什麼人又把華胥華朵的真意悄悄告訴砥尚——

(不可能會有那樣的事……)

怎麼可能是榮祝。朱夏選擇為伴侶、毫不吝惜地傾注了敬愛的對象。這樣的榮祝,怎麼可能,好可怕——

(不可能)

榮祝怎麼會讓砥尚陷入罪孽,他不是這種人。而且榮祝現在回到了才,如果是榮祝想從砥尚手裏奪走玉座自己坐上去,怎麼可能會冒著被大逆的罪名處死的危險回到才。

(絕對不可能……)


直到接近天明,朱夏才淺淺地睡著,然後聽到堂室傳來的嘈雜醒來,為了知道發生了什麼,正要起身的時候,青喜走了進來。

“啊,您醒了嗎?”

“發生了……什麼嗎?”

“聽說是主上不見了。”

“啊!”朱夏下意識叫出了聲。好象砥尚陛下的騎獸也不在了,官吏們都看起來相當慌亂,說主上也許是去見台輔了。

“砥尚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去見台輔?……青喜,馴行的事……”

“結果,大家還是在商量之後一起去跟主上說了。聽說砥尚陛下聽到消息後臉色變的鐵青,癱坐了下去。後來粗暴地分開眾人沖了出去,那之後人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十分擔心。”

“是嗎,”朱夏呢喃著握緊了雙手。“……榮祝呢?”

“昨夜很晚回來了,照例進了書房再沒出來。剛才去通知後起來了,然後說為了暫時指揮眾官去了朝堂,說不用叫姐姐也行,您要起來嗎?”

朱夏答應後,起身去了堂室,在那裏等待消息。但直到晚上也沒有任何消息,這時官邸外面傳來一陣喧囂。

“外面發生了什麼……?”

想知道,但朱夏沒法出去。本來朱夏榮祝都不能走出官邸,門口有門衛看守。榮祝既然已經再三出入過了,對朱夏也有可能通融,但也不能就為了看看外面的樣子輕易請門衛讓她出去。

青喜像是明白了朱夏的心意似的點點頭,從堂室出去後,又很快返了回來,告訴朱夏外面沒有什麼。

“我給了門衛一點東西打聽了一下。”

“青喜……”

“非常時期,您就原諒我吧。主上不在的事傳開了,官吏們好象都徹底慌張起來了。有人趁現在出了王宮,也有人趁機物色值錢的東西,一片混亂,不過也只是這樣。”

“是嗎……”這樣呢喃著,朱夏無力地坐回椅子上。

“……青喜,我很不安……心裏雖然明白不會發生那種事,但砥尚真的是出門了嗎?難道……”

“不可以說,”青喜斷然地回答道,“現在誰也不能確定。”


這天晚上,榮祝沒有回來。翌日黎明,直到晚上還是沒有回來。外面的嘈雜也停息下來,周圍恢復氣氛緊張的寂靜。

到了天色轉亮,朱夏忍耐不住站了起來,說道,“……我出去。”

必須去見榮祝——朱夏顫抖著,無法再這樣只抱著不安地忍耐下去了。砥尚去了哪里,真的是消失到了什麼地方也好,但如果不是那樣——

青喜歎了口氣,從衣櫥中取出一件衣服。

“姐姐現在是蟄居中,所以請你儘量穿著得不起眼一些,就穿這件下女穿的衣服吧。”

朱夏點了點頭,接過了衣服。在臥室更衣出了堂室後,看到青喜也換上了同樣的短袍站在那裏。

“青喜,你這是……”

“當然是和姐姐同行了。被人知道蟄居中的姐姐出去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如果被人發覺,就由我來擋著,到時姐姐什麼也不要管,只管趕回來就是。門卒那裏我打點好了——知道了嗎?”

“但是,青喜。”

“不用說理。好了,趕快走吧,等天亮了就麻煩了。”

朱夏躊躇地點了點頭,通過故意把視線轉向他處的門卒身邊出了官邸。天亮了,宮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為了防止萬一遇到認識的人,朱夏低著頭,沿著青喜挑選的小路急急忙忙的向位於外殿的朝堂趕去。

一邊擔心被看到,一邊登上基壇。大門處有兵卒彷徨不安地守衛著,他們熟識朱夏的相貌,但到底還是沒有阻攔。


7(下)

“——朱夏!”

朱夏靜靜走入堂內,榮祝驚訝地抬起來頭。大堂裏面,不僅有小司寇、夏官長大司馬,還有本該在蟄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職左遷的大司寇。

“……主上情況這樣?”

“還沒有找到,”說著榮祝走近朱夏,“怎麼可以隨便走出宅邸,而且是兩個人一起都跑出來……”

“榮祝,我有話想跟你說。”

聽到朱夏這麼說,榮祝微微皺起眉頭,望瞭望身後的官吏,然後點點頭,說道,“到這邊來。”榮祝指的是設在朝堂兩側的夾室。朱夏進去後,榮祝也隨後走了進去,然後青喜留在外面關上了門。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著向自己問話的榮祝,朱夏握緊了雙手。“榮祝……砥尚去了哪里?”

“不知道。騎獸不見了,有人說可能是去了台輔那裏。姑且向沙明山放飛了青鳥,告訴那邊如果見到砥尚請告之我們,單至今沒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嗎?”

榮祝吃驚地睜大眼睛,“我當然不可能知道。”

“是嗎,”朱夏點了點頭,接著問道,“有件事想問你。馴行心有反意這個流言,你從哪里聽到的?”

榮祝的表情微微變的僵硬,說道,“……是啊,是從哪里來著。這怎麼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請你好好想想。”

榮祝躲開了視線。

“這個嘛……好象是有誰悄悄告訴我的,也好像是在下官聊天時偶然聽到的……”

謊言,朱夏直覺到榮祝在說謊。這是她與榮祝長期共同度過人生後獲得的直覺。

“請查清流言的出處——不,我想調查。讓我去調查沒問題嗎?”

“你這是怎麼了,突然間?當然,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會讓人去調查,總之在找到砥尚、我們的處分決定之前先靜下心來。”

“還是說,傳出這個流言的……是你?”

榮祝一瞬間流露出畏懼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麼會。表現得似乎平靜,朱夏卻已經明白他在心慌了——他們一起步履過的時間,足夠讓朱夏能夠看透他的這個心情。

“你為什麼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

“什麼事情?”

“是你勸的吧?那時我正好路過你們旁邊。”

榮祝睜大了眼睛,流露出明顯的慌亂,“……嗯,我的確有那麼勸過。”

“明知道華胥華朵其實是什麼樣的東西?”

“朱夏,”榮祝看著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說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像在譴責我一樣。”

“……為什麼?”朱夏感到淚水在奔湧出來。果然,一切都是榮祝。“為什麼,要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為什麼唆使他犯下罪孽?”

榮祝背過了臉,然後決然地轉過來,望向朱夏。

“不是我勸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別人,是砥尚自己的選擇。”

“是你那樣設計的!”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證明你的想法嗎?”

“不能,也不想去證明。我知道了你的罪,這就夠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榮祝說著,握住了朱夏的肩頭。

“不是嗎,一切都因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榮祝。”

“我們犯下什麼過錯了,何時背逆過正道了?可是不管這樣粉身碎骨地盡力,國家依舊毫無起色,為什麼?”

“這……”

“我多少次可憐過,但想不到是高鬥的人有問題。他們都忠於職守不遺餘力地工作著,遵循正道,為國家竭盡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敗,這究竟為什麼?”

“……可是砥尚也是這樣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們不同。要求我們的是作為官吏的器量,但對砥尚來說,是需要身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為砥尚有值得被下達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舉為王嗎?然而他的天命盡了,砥尚不再具有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理由嗎?”

“實際上,”榮祝壓低了聲音,“我說馴行或許有反意的時候,砥尚連調查也沒有就信以為真。明白嗎?我絕沒有斷言馴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這種可能性。但砥尚不僅沒能一笑了之,對馴行連詢問也沒有詢問過,也沒有調查過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馴行,對他產生懷疑的是砥尚自己。不僅如此,砥尚連我們也懷疑了。不是我引發了他的疑念,是砥尚自己產生了懷疑。”

“榮祝,這稱不上理由。”

“為什麼?並不是我對馴行做了什麼?對馴行惱怒,提劍行兇的是砥尚自身。砥尚變得為了夢想就漠視國家現實的荒廢、即使這樣還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傲慢。對人充滿猜疑、無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驅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變成這樣的人了。所以,是天放棄了砥尚。”

朱夏掙脫了榮祝的手,“是你想把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吧。”

“並不是我對太師和馴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讓國家衰敗的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嘴裏說著我們自己也有責任,你卻毫不認為自己也有錯誤。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過錯、所以的責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上了犯罪。”

“我——”

“你只是認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滿足了是嗎?即使自己被砥尚懷疑為大逆,被拉上刑場殺頭,這樣就沒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還是正義的了吧。罪過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也是正義的……是這麼一回事對吧。”

“這是事實。”

“不是!”朱夏搖著頭,“砥尚對你來說,應該是相當於弟弟一樣的存在,同時也是朋友。是君主。是你背叛了這樣的砥尚、不去挽救還慫恿罪行,為了你自己被人稱頌為正義,讓他背負所有的罪過。這不是罪是什麼!”

榮祝臉色變了。

“你的這種行為哪里有正義,哪里是正道?”

榮祝無語沉默時,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失禮,”青喜急促地說道,打開了門。

“怎麼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趕去。緊跟著青喜後面,表情歪曲著的官吏們一齊湧了過來。

“禪讓了!”

朱夏停住了腳步,“剛才,你說什麼?”

“白雉鳴叫了末聲。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禪讓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穩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後馬上趕來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長大宗伯用手遮住臉說道,“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時鳴叫一聲,退位時鳴叫末聲。只有在禪讓的場合,會留下退位之王的遺言。

“遺言……?”

“遺言說——責難無以成事。”大宗伯說完,哭倒在當場。

8(上)

一時間,朝堂裏充滿了號泣和嗚咽的聲音。想到官吏們至今仍如此仰慕著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澀塞滿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是一半處於呆滯狀態的榮祝的呢喃。

“砥尚沒有從自身的罪過中逃走……做出了改正過錯的選擇……”

朱夏這樣說完,背後傳來小小的呻吟聲。緊接著榮祝從朱夏身邊走過,退出了朝堂。官吏們也隨之而去似的,紛紛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為了轉告這個訃告吧。和向著朝堂東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們相反,只有榮祝的背影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責難無以成事。”

聽到帶著傷感的聲音,朱夏回過頭,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說的是什麼……?”

“一定就是這句話本身的意思——譴責別人、非難對方無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麼意思?我決沒有做出譴責非難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搖了搖頭。“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說自己。然後,也想把自己得到的這個結論,作為教訓留給眾官們。”

“砥尚在說自己?指什麼?我不懂,他責難了什麼?”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驚。

“我想一定是這樣。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親這樣說過。很久以前——還在高鬥的時候,砥尚陛下舉起高鬥的旗幟,兄長去參加了,我當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勸說母親,說母親您也一起去吧,參加高鬥吧。然後母親當時就說了類似的話。”

“慎思大人?”

“她說責難別人容易,但不會因此改正什麼事情。”


“我信賴砥尚。”

——慎思這樣說道。

“但是,我不能贊同那個稱為高鬥的什麼組織。我也對砥尚這樣說了。”

“為什麼?”青喜向義母問道。

“你自己動腦思考。我不喜歡責備人。該說的話我已經對砥尚說過了,之後要靠砥尚自己考慮,然後做出選擇。”

“怎麼這樣啊”

青喜說完,養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嗇思考。”

“嗯……那麼,請至少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母親不喜歡責難呢?”

“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當然,如果僅僅是責備人,想說多少都能說出來。我對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懷疑,嘴上說你做的不對容易,但無法對他說出這樣做才是對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認為這個國家怎麼樣,王怎麼樣?”

“我覺得主上已經背離了正道,因為國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麼,如果主上和台輔死去,青喜準備升山嗎?”

啊,青喜吃驚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搖了搖手,“我——你指我?怎麼可能。”

“為什麼?”

“我這種低微的人怎麼可能統治得了國家,砥尚大人或兄長的話也許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卻因為別人也做不到就譴責嗎?”

“嗯 ……不是,那個……”

“有資格譴責主上的,難道不應該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統治國家的人嗎?”

“……也許是這樣。”

“我想對砥尚來說也是一樣。我也覺得才的現狀非常嚴重,也許可以說一切都是主上的責任。所以有人對主上提出非難也許是當然的事,結社組黨高聲呐喊或許可以把這份心情傳到主上那裏。砥尚正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吧。但是,在我來看不是這樣。譴責砥尚你這樣做不對也許很容易,但如果問我該怎樣做,我回答不出。想讓國家復興,的確需要讓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為了實現這個該這樣做。只是,認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對——但可以只因為這樣就譴責砥尚嗎?”

“……雖然是這樣。”

“所謂改正,就是這樣的事吧。能夠向對方說出不是那邊、是這邊時,才能稱之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才聚眾高呼的嗎?”

“也許是這樣。我首先告訴了他這不對。雖然我不能指出這樣才是對的,但我跟他說我不能贊同你現在做的事情。不過既然他聽完我的話,還對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麼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樣去嘗試也好。”

“去嘗試也好……想不到母親還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錯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錯了,砥尚是能夠接受並且能勇於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說完,露出一絲微笑。

“我並非知道砥尚在做的是是錯的,只是感到不適宜。既然感到了不適宜,就不能伸手幫他。但我無法對他說出怎樣做的才是對的,所以沒有譴責他的資格,也沒有想過去譴責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覺得砥尚做得對,就去他那裏援助他。”

“但是……”

那樣的話,等於青喜認為慎思的作法是錯的。青喜苦惱地抬頭望向慎思,養母笑了一笑。

“不用擔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錯了而砥尚正確,那國家會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轉。最重要的事在這一點。”


“我……直到現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點母親講的事。責難人容易,誰都能做到。但是,單純責難卻不能告訴對方正確道路的話,從中產生不出任何結果。改正意味著要成就什麼事情,而責難什麼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遺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說過嗎?說我們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能做到,從扶王時代起一步也沒有進步。”

“是啊……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

“那是為什麼?”

“如果知道就好了。”

“這樣考慮怎麼樣?想一想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促使國家前進的能力。”

朱夏臉色一下子變的蒼白,不知不覺抬高了嗓音,“這……你在說我們很無能,說我和砥尚他們無能?”

青喜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能力並不是壞事對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我完全不會用劍。要是被人說‘你不會就是不對的’,那我就犯愁了。每個人都有適合和不適合的事。”

“那你想說是我們不適合?說我們不適合參與朝歌,沒有施政治國的能力?”朱夏緊接著說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天要給這樣的砥尚下達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份真摯呢。”

“那你就是說……理想很高,但沒有實現他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適合而已。”

“不適合的人掌握著國權就是罪過。的確,人無能不是罪過。但王和治國不是這樣,玉座上不能坐上無能的王!”

“所以說啊。”青喜話說到中途停住、低下了頭。朱夏也察覺到了——是的,只有王不允許是無能的。不適合治國就不能被原諒。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輕柔地說道,“這只是因為有砥尚陛下的遺言才這麼想的……說不定,是砥尚陛下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東西。”

“從根本上……?”

“責難無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覺得正是因為砥尚陛下從最開始就誤解了這一點,所以察覺到之後特意留下了遺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搖頭,青喜微笑著蹲坐在她面前。

“治國意味著要去施政對吧。對砥尚陛下來講,就是必須要考慮應該怎樣去做。必須考慮著應該怎樣施政、怎樣治理國家,然後去追求國家應有的姿態。可是,砥尚陛下真的有考慮過這些嗎?”

“當然了!砥尚從高鬥時代就……”
.
青喜點了點頭。
8(下)


“砥尚陛下一直在謳歌國家應該這樣那樣,我每次聽到時也總會感到陶醉。但是,到了現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嗎?……不,一定曾經是理想。但是,那個所謂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與扶王相反的基礎上呢。”

朱夏呆呆聽著。

“扶王的課稅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可憐到應該減輕。可這樣一來國庫就變得空虛,連座堤壩也建不成了。發生饑荒時也沒有糧食儲備,無法施米救民——對不對?”

“……是啊。”

“砥尚陛下對稅為何物,為了什麼存在、加重為什麼是罪、減輕又為什麼是善,真的有好好想過嗎。是不是只為了不像扶王一樣才減輕的呢。減輕賦稅會發生什麼,是考慮到這些後再得出的結論嗎……”

朱夏沒有可以回復的話語沉默著。

“母親說得很對,譴責人很容易。特別是像我們這樣,高舉著理想譴責人真的很容易。但是我現在覺得我們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想過,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夠實現,是否真的是國家應該的姿態。看到扶王課的稅重,就那麼單純地認為減輕為好……”

說著,青喜歎了一口氣。

“稅輕些為好,這的確是理想。但是,真的減輕稅後,就無法做到潤澤人民了。課稅重了人民艱苦,減了人民依然艱苦。把這些考慮在內,經過充分的思考再得出結論,大概必須這樣找到答案才行。而我們沒有經過這樣的摸索。”

朱夏終於明白了青喜說的話。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對砥尚說過,要決定稅收就要看清民情,然後決定出適當的稅制才是正道。被反問那應該是多少時,慎思沉默了。是的——對慎思來講,也一定無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確的稅率吧。慎思提議嘗試一下怎麼樣的時候,砥尚拒絕了。砥尚說不能在被重稅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負擔了。

“對砥尚陛下來說,國家的應有姿態是獨一無二而且絕對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嘗試或者暫時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對自己的華胥之夢持以決定的確信,無法接受妥協。但是這個確信卻是通過譴責扶王培養起來的夢幻。”

“你說得對,”朱夏喃喃地說道。

朱夏他們的眼前是衰敗的王朝。朱夏他們只是滿足于非難扶王。朱夏對扶王的重稅提出譴責,但那並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僅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稅壓迫的呻吟而單純的感到義憤。譴責扶王為什麼課稅苛刻、不體恤民情,堅信應該減輕賦稅,但朱夏他們連想像都沒有想像過,稅減的太輕人民竟然也會艱苦。

是的——他們以為自己對正道自知之明。因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為屬於惡行是很明顯的事實。朱夏他們徹夜地聚會商討,譴責扶王、暢談國家應有的姿態、描繪出了華胥之夢。這的確是通過譴責扶王才孕育出的夢想。最開始曖昧的東西,隨著不斷找到扶王施政上的錯誤,逐漸變得具體。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這樣短路地去考慮,的確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這種廉價的確信,僅僅維持了二十餘年。和砥尚一起構築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還脆弱。

“……我們,的確很無能……”

國家是怎樣的存在,一點也沒有明白。治理國家需要的知識、思考和方針都沒有。

“沒錯……我們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麼,我們一點也沒搞明白。沒有明白卻滿以為自己明白了。因為自己既然能夠譴責扶王,就當然比扶王更懂得什麼才是施政……”

朱夏捂著胸口呆坐在原地,不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跑進堂室的是臉色蒼白的慎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點了點頭。

“白雉鳴叫了末聲。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責難無以成事。”

慎思睜大了眼睛,然後低下頭,遮住了臉。

“是這樣……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者,然後抬起了頭,“他是了不起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聲音中帶著理解了一切的徹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誨過青喜責難不等於改正,那麼對砥尚犯下的過錯,從一開始就應該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當時就沒有參加高鬥。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們沒有資格掌握朝政的無能。輕易得非難扶王,滿以為這樣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說完,慎思吃驚地轉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們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惱火吧。”

“別這樣想,”慎思說著,輕輕跪在朱夏面前。“我怎麼可能會這樣看你們。”

“但是……”朱夏強忍住哽咽。現在朱夏既感覺無地自容又對自己憤怒。自己不僅無能,而且對自己的無能居然毫無自覺。

“不可以這樣責備自己。那麼朱夏現在明白了應該這樣做嗎?”

“我們不應該掌握朝政,應該把它交給有資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誰?對於空位的才來說,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且必須儘快。”

“這個……”

“不可以這樣的自責。對別人、自己都一樣,砥尚留下的話很對,不知道答案,只是譴責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聲痛哭起來。對無能的自己懊悔,更對毫無自知之明的自己懊悔。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對不起百姓。

“我也參與了朝政。而且什麼才是正確的,到最後還是沒有明白。明知自己對朝政這樣無知無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麼樣的王一開始不都是這樣嗎?”

朱夏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聽說以前也不過是市井裏一處舍館的掌櫃。對那樣的宗王來說,會懂得何謂施政嗎?不管是朱夏還是砥尚——包括我,就是沒有回憶過自己的確信。”

“我們……”

“但是現在已經對它產生懷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並非不是無知、並非沒有錯誤對吧?那麼,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樣。”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這個過錯的方法只有兩個。從現在開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改正,或者斷定自己沒有足以勝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選擇了後者。從感情上很想說只要從頭來過就夠了。但是砥尚選擇了後者,貫徹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沒能原諒自己坐上了玉座。”

“因為自己的無能……?”

“因為下手殺害了他父親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著捂住了臉。“……您已經知道了嗎?”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勸誘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驚地望著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雖然是出於窘迫,但榮祝的行為不能被原諒。作為母親,我覺得很可惜。對自己沒來得及在他變成那樣之前加以糾正感到懊悔,我對不起榮祝……”

“母親大人。”

“所以,至少讓我們來祈禱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禱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恥辱,不會永遠背離他即使做出那種行為也仍要堅持的正道。”

領會了慎思想說的話,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榮祝出來堂室,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獨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張張要站起來的朱夏的手腕。

“堅強些。我們現在不能忘記真正需要憐憫的物件,我們肩上仍然擔負著百姓,剛剛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動著淚水,但比起這個更顯露出一股決然的神情。

“砥尚為才留下台輔,空位應該不會持續很長。砥尚直到最後沒能忘記自己肩上擔負著的東西。如果同情砥尚,我們更加不能忘記這一點。憐惜砥尚、榮祝的話,我們就必須背負起他們兩人的罪過爭取贖罪。”

說著,慎思轉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從現在開始,不允許你只想陪在朱夏身邊做個無位無責小人物的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點了點頭,“遵照您說的做——黃姑。”

青喜對養母端正地施了一禮。王的姑母,薰陶出成為飄風之王的砥尚,給以他極大影響,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做麒麟的貴色——黃色,所以這樣敬稱慎思為黃姑。

慎思毅然地點了點頭,望向朱夏的臉,然後終於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跪了下來,抱著朱夏痛哭出來。朱夏緊緊地扶住慎思後背,忍受著慎思緊咬領口壓抑著的嗚咽,這時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聲音裏帶著顫抖。

心裏明白那消息會是什麼,一定是訃報——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來,迅速走出堂室、關上了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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