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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十二夢幻國度      此處討論串

墮天使美夕樣發表



1

那座王宮,仿佛從高高突出的斷崖邊緣窺視著下界一般,浮于雲海之上。

——慶國的首都,堯天山。金波宮臨於山頂,在山的第九段(十分之九),雲海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高窗。穿透了白色岸壁的小窗敞開著,一隻鳥向西北方向飛起。

  這只鳥有著類似鳳凰的鮮豔毛色,一路飛向雲海之下,直指關弓。橫跨慶的國土,翻越高岫山(國境),耗時三天抵達雁國首都•關弓山的山麓。
  
關弓山的山麓上,鋪陳著面積寬廣的城鎮。鳥橫越城鎮上空,掠過巨大山體的底部、綿延至比城鎮稍高一些地方的整片屋頂,向著深處、穿越山腹的一扇窗戶落下去。
  
窗子內,是切削岩盤形成的房間。關弓山這座山本身,既是王宮的一部分也是國府的一部分。但是這個房間並不寬敞,構造簡樸。房間裏只有用鑿子從岩石中鑿出來的牆壁和窗戶,屋裏的傢俱只有雖然精工細作品質上乘,但是由於古舊而變成米黃色的書桌和椅子。書架和床榻都是在岩壁上剜出來的,夕陽落在覆蓋著床榻的帷帳上,讓褪了色的錦緞看起來更有古色。

鳥用喙敲敲敞開的窗戶玻璃。聽到聲音,房間裏面朝書桌的人影抬起頭來。——不,有著灰茶色的毛以及從椅子一邊垂下來的尾巴的,不是人而是老鼠。他回頭看向窗子,發現鳥的身影後微微地搖了搖銀色的鬍鬚。

  “——喲”
  
他這一招呼,鳥從敞開的窗戶飛到書本成堆的書桌上,停在桌子邊緣。他摸了摸鳥歪著的腦袋,於是鳥用一個清冽的女聲開始說起話來。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他笑著點點頭。雖然這樣做,聲音的主人是看不見的。

  ——我,鳥說。

我現在很好。也正在努力。

……對著鳥說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還是會不好意思。這邊的人,大概都不會這麼想吧。

總之——怎麼說呢,我終於開始習慣金波宮了。至少是從正寢到外殿,不用找人問路自己摸索著也能找到地方。總算是弄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聽從樂俊的建議去探險,好像結果還不錯。雖然是花了兩天工夫的一個大工程,而且還給為我帶路的景麒添了不少麻煩。

像這樣走了兩天,仍然沒有逛到所有的地方,王宮還真是寬廣啊。不管怎麼說,光是我起居的正寢,就能數出三十二座建築物。還有那些短橋——有的橋真的是浮在空中,過橋後再往裏走居然還有後宮這種地方,真好笑。後宮就沒有探險了。後宮,以及東宮。然後是府第。真的是,只是和自己有關的地方,整個兒轉一圈就要花兩天。——這麼寬闊的建築物,我一個人要怎麼用才好呢?

用來玩的話未免太浪費了,本來是想租給別人來填補國庫啦,拿來做荒民(難民)的設施啦,或者國立醫院什麼的,但是一跟景麒說就會被否決。說什麼不能這樣做什麼什麼的。我想,那還不如拆掉,還可以省下維護費用,但是聽說也不能這樣做。慶還很貧困。我覺得貧困國家的王更應該住在和自己相符的地方,但是所給景麒聽,他又會說國家是需要威儀的。還有歷代的王傳下來的很多衣服和首飾,這種東西要是能全都賣掉的話,至少也可以填補國庫呢。

我實在是不清楚國家的威儀,還有王的威信這些東西。

前段時間,我對替我打掃房間的奚(女僕)說了聲謝謝,就被景麒罵。說什麼太過隨便會讓對方覺得受到了侮辱。真的是這樣嗎。——對了對了,連筆記本都不讓我用。因為都是些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事情,雖然不至於太吃力,但是不寫下來的話是記不住的。所以我就隨身帶著筆記本,把學到的東西都寫下來,這樣也會被景麒罵。說什麼看到我這個樣子,官會不安的。總之是說,王如果不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來是不行的。結果是沒辦法,一旦有不知道的東西,只好在問過之後,趕緊躲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偷偷地寫下來。說起來確實是滿笨的。

  就這樣,景麒始終是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麒麟都是這麼囉嗦的嗎?性向為仁——說是這麼說,但是實際上我見過的麒麟也就只有景麒和延麒,所以,總覺得怪怪的。就因為這樣,常常會吵得很凶,讓周圍的官亂擔一把心。
 
 是啊——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周圍的人如果對我太親切的話,我反而會驕傲起來,所以景麒這個樣子,對於我來說也許是剛剛好呢。就算不是這樣,還有那麼多的人對我低頭。唔,我是不是做得稍微好一點了呢。只不過,如果景麒不是那麼一板正經的話,我想我能夠做得更好一些的。

  和景麒以外的官,就一直沒有吵過架。只不過,也許是因為還沒有相互熟悉到會發生衝突的地步吧。因為現在我還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一旦六官說了什麼,我就只能認為“是那個樣子的吧”。對於各種事情的瞭解再多一些的話,也許就會發生衝突了。

  和身邊照顧我的女官,相處得就比較好一些。也可以閒扯一些無聊的話題。這樣說來,景麒也板著臉說過和側近的人太過親密是太好的,但是對早晨晚上都要照面的人,總還是板不下臉來。

  有個叫玉葉的人,是個很好的人,我非常中意。雖然現在是在照顧我,但是原來好像是春官,做的是和學校有關的事情。——啊,在這種時候,腦子裏一下子不能反應出官職的名稱來,真是丟臉哪。嗯,說是整備學校的官吏的下官。因此,可以和她聊聊這邊的學校,還有蓬萊的學校。如果什麼時候能讓她重新做回春官就好了。每次說起來的時候,就會這麼想。因為她辭去下官的職務並不是因為有什麼過錯,只是因為予王的放逐令而被趕出了慶國。離開慶之後,似乎輾轉過很多地方。還認為是個好機會,所以想參觀一下各地學校。——這樣,是個非常有上進心的人呢。

  ——這樣說來,以前在巧也遇到一個叫玉葉的女孩子呢,這是很常見的名字嗎?女官玉葉,給我講了各個國家的事情。聽了她說的之後,就想出去旅行看看。不是逃避,而是能好好見識各種事物的旅行。想要轉轉整個慶國,想要拜訪各國。

  可惜的是,以現在的情況來看,能去巧國看看情況就已經是極限了。

  ——樂俊大概也已經聽說了吧,塙麟好像已經過世了。聽說前些時候蓬山結出了塙果。塙王也是命之將盡。此後,巧國會荒廢下去。樂俊也很擔心吧。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會去做。說是這麼說,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那麼多。總之現在看起來還不是很嚴重,這一點可以放心。

  ——對,我去看了看,去巧。

  聽說巧越來越危險,所以我在再三懇求景麒之後悄悄地到巧去了一趟。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所以,雖然只呆了兩天,我還是非常在意巧的情形——總覺得不去看看的話,對很多事情就下不了決心。而且也想到,在往返途中可以看到慶的樣子。

  當時的感覺,是變化還沒有明顯到可以看得出來的地步。街上的人們,雖然好像很擔心,但是和以前似乎也沒什麼變化。進入收穫期的農地很漂亮。慶如果也能儘快變成那種樣子就好了。

  途中,我去拜訪了樂俊的母親。她過得很好。

  雖然我是突然跑去的,但她非常歡迎我,還蒸了饅頭給我吃。我覺得她還什麼都不知道,樂俊什麼都沒有告訴她嗎?應該不會吧,明明有從關弓寫信回去。樂俊的母親,以一種很久不見的熟人來訪的態度接待我,所以到最後,我也沒能說出我變成王的事情。只是告訴她我和樂俊一起去了雁,然後樂俊在雁過得怎麼樣。樂俊的母親,一點都沒有變。說是周邊既沒有災害也沒有妖魔出沒,今年的小麥比去年長得好,所以多賺了很多錢。還笑著說雖然知道塙麟已經過世了,但是自己一個人怎麼都還是過得下去的。反而是對樂俊有沒有好好吃飯啦,生活過得怎麼樣啦,有沒有習慣大學啦,這些事情比較擔心。——總之,很久沒有和不平伏的人見面,所以很快樂。真是個好人。饅頭也很好吃。

  在拜訪樂俊母親的時候,順路到槙縣的周圍轉了一圈。也遠遠地看了一下最初流落到的裏。覺得很懷念。而對覺得懷念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議。不覺得討厭。反而想起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以前那是被自己厭惡所驅使的呢。覺得去看了看真好。這樣一來自己就能接受了。也激勵了自己。看過巧之後穿越慶回去的時候,就在想自己不老老實實地努力是不行的。至少不能在收穫期的這個時候,還有荒廢著的田地存在。

  ——努力這東西,嘴巴上說說是很簡單的。但是在這之前不能不做的事情,不能不學的東西,堆得跟山一樣。老實說,有時候我會覺得束手無策。所以會想,壽命長還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不然的話,光是學會運營國家所必須的知識,我就要變成老太婆了。

  關於國家的事情,就是這些,沒有什麼可報告的內容。前些天舉行了鎮國的儀式。說是這樣一來,妖魔就不會再出沒了,實際情況怎麼樣呢?只是到巧之間的那一段路是看不出來的。想不到在王宮中是聽不到民眾的情形的。如果能更輕鬆地到民間去就好了。可是王卻是意外地不自由。其他的王我也只知道認識延王,說不定也或有這種感覺。其他國家的王,是怎麼得知民眾的情況的呢。既然不能跑到民間去看,我想至少需要建立一個能夠告訴我民眾的情形如何,國家的什麼地方有什麼事情發生這樣的組織。

  ——所有的事情都是才剛剛開始。現在我連官職的名稱和職責,主要官吏的面孔和名字,都還沒有完全記清楚。這樣子一開口,就對於自己是不是真的盡到了王的職責,感到非常非常不安。雖然景麒對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需要著急。……景麒偶爾也會安慰我、鼓勵我。不過,真的是偶爾呢。

  啊,對了。

  一直拖延著的即位儀式,終於決定在下個月了。學習那些儀式上的禮儀作法也很要命。如果樂俊能來就好了。……念大學的話,還是不可能吧。景麒說招待就是,所以也安排下去了,但是因為私情打擾樂俊的學業總還是不好,所以不用勉強來的。

  唔,以及,既然即位時改元是定例,元號也已經定下來了。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想從樂俊的名字裏取一個字。如果沒有遇到樂俊的話,我就一定死在山裏了。所以雖然是攙雜了私情的命名,但是我想,樂俊對國家來說也算是恩人,所以應該不會遭到反對吧。景麒也沒有反對。因此,和景麒商量之後,就定為赤樂。

  啊,好像可以看到樂俊不高興的表情呢。

  ——真是的,只顧著說自己的事情。樂俊過得怎麼樣?

  其實,剛才還在和住在雁的慶國人談話,六太就來了。所以我問了問樂俊入學考試的成績。聽說是第一名?還是說樂俊自己還不知道呢?——總之,恭喜了。我也非常高興。很值得驕傲啊。

  這麼說來,雁的大學,是怎樣的地方呢?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會教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

  六太說,想把樂俊抽調到雁。我就說如果要讓樂俊在雁國就職的話,那慶也想要過來。不過樂俊還是要回巧的把。不管怎麼說,好好努力吧。

  下次如果能報告得更有內容一些就好了,我想。雖然我不認為重建一個國家,會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情。

  ——啊?

  ——剛才,景麒來叫我了。說是要向樂俊問好。

  那麼,我又要去被景麒整治了。

  淨是一些聽不慣的說法,有時都自暴自棄地想索性把所有的說話方式都改掉算了。於是,就讓景麒隨身帶著筆記本。我覺得脖子上掛著筆記本、總是寫著什麼的景麒,很可愛,很不錯呢。

  啊,景麒在瞪我了。我要去學習了。

  ——那麼,下次再見。

 鳥“嗶”地叫了一聲後沉默下來,歪著腦袋看著樂俊。

  “……陽子好像精神不錯啊。”

  對著鳥這樣嘟噥,青色鳥也只是把腦袋歪向另一邊而已。

  “感覺有點王的樣子了呢。”

  好像是回答一般,鳥“啾”地叫了一聲。樂俊笑了笑,取下架子上的壺,從裏面拿出銀粒喂給鳥吃。

  只吃銀粒的鳥。樂俊連鳥的名字都不知道。這種鳥本來在貴人之間做傳話用,是不會親近樂俊這種人的。有青色紋路的羽毛,濃青色中有著白斑的長長尾羽,只有嘴和腳是紅色。那張紅色的嘴啄食沙粒一樣的銀粒,鳥就會像唱歌一樣鳴叫。樂俊正看著的時候,傳來了敲門的聲音。鳥受驚似的從書桌上飛起,從窗戶飛了出去。
2

 在樂俊回應之前,門就打開了。穿透關弓山山腹的這一帶,是雁國大學的學寮。有大學的府第,住在這裏的有教師、官吏,以及一半以上的學生。門口出現的,是和樂俊就讀于同一所大學的鳴賢。

  “文張,有東西給你。”

  鳴賢說著,抱著書走了進來。

  “我都說過了,那個文張什麼的……”

  好了好了,鳴賢說著把書放在了書桌上。

  “這些給文張,是蛛枕拜託我的。”


  鳴賢這麼一說,灰茶色的老鼠垂下鬍子,很複雜似的輕輕地歎了口氣。鳴賢看到這副樣子笑了。所謂“文張”,是指“文章之張”的意思。曾有一位老師稱讚過樂俊的文章。這件事在學生中傳開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樂俊就有了這麼一個稱號。

  “既然是在表揚你,接下來不就好了。——當然,我也不否定這裏面含有偏見和揶揄的成分。”

  “我並不是說討厭這個名字……”

  “那不就好了。總比蛛枕強吧。”

  鳴賢說著笑了。在鳴賢的記憶裏,蛛枕原本的字應該是進達。可是,連教師裏都沒有人用字稱呼他。據說是熱衷學習而廢寢忘食,有一天,有個朋友到他的房間裏去探望他的時候,發現枕頭上有蜘蛛張了網。這個名字就是由這則逸事得來的。——總的說來,流傳在大學裏的外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鳴賢也是別字。鳴賢是十九歲進入大學的。十九歲入學算是破格,由此而的來的別名。大概也有頭重腳輕(理論脫離實際),自作聰明這樣的含義。畢竟本人也不是很清楚。

  “——這些,什麼時候要還回去?”

  “啊。送給你了。”

  鳴賢說著,自作主張地從房間角落裏拖出擱腳台來坐下。樂俊吃驚地回頭看鳴賢。

  “我說的可是要借這些書啊。”

  “嗯。沒關係的。蛛枕說他已經不需要了。”

  哎,樂俊叫出了聲。鳴賢苦笑。

  “他辭學了。——那傢伙,今年也沒拿到允許。”

  八年啊,鳴賢喃喃地說。

  學生大多會花上數年來畢業。要想畢業,就必須在規定的教科中,從各自的教師那裏取得允許。允許不集齊,是不能畢業的。在止步不前的情況下耗盡學資而辭學的人不在少數。

  “蛛枕他還有老婆孩子哪。”

  “是嗎……”

  樂俊五味雜陳地看著蛛枕轉讓給他的書。大學的學生差不多在三百人左右,從全國選拔出來的人不過這麼多。而且有很多是一次兩次的考試沒有被錄取,到了三十、四十才終於得以入學的。學生中有一部分,在入學之前就已經娶妻生子,學費和生活費都要仰仗妻子的工作。確實是有聽說過蛛枕快要到四十歲了。因為入學年齡和畢業年齡都沒有限制,所以學生的年齡範圍很廣,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都有。

  “下次就輪到我了。我今年也是,一個允許都沒拿到呢。”

  鳴賢二十六歲,雖然是以破格的年輕入學,且被冠以“鳴賢”的稱號,但是在三年中明顯地掉隊了。漸漸地連講義都跟不上。第一年一口氣拿到六個允許,以逸材之稱轟動一時。第二年、第三年漸漸減少,前年只拿到一個,去年終於是連一個允許都沒拿到。如果在三年中一個允許都拿不到的話,就要被除籍。所以像蛛枕這樣,在關鍵的第三年來臨之前自動請辭的人不在少數。在外面說起來總要比除籍來得好聽。自動請辭的話,還可以有學資耗盡,擔心家裏,看不下妻子的辛勞,這樣勉而為之的藉口。雖然念大學的經歷到此為止,但是還可以找工作,複學的路也還留著。

  “現在開始努力也不晚啊。”

  聽到樂俊這麼說,鳴賢把視線投向窗外,嘴裏應著“是啊”,皺起了眉頭。只要努力就能做到,能這麼想的也只有開始的時候。大學不是那種廢寢忘食死命念書就能畢業的輕省地方。只要從大學畢業,就無條件錄用為官吏——而且還是國官,具有相當的地位——這種程度是理所當然的。過上一年,這只老鼠就會知道大學的嚴峻了——鳴賢這麼想著,突然,回頭對著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的樂俊說道:

  “……喂,你真的沒有上過少學嗎?”

  “嗯,在巧半獸是不能進入少學的。”

  “是嗎——確實有傳聞說巧是對半獸特別苛刻的國家呢。”

  在雁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只因為是半獸就不能進入學校的事情。像樂俊這樣,只要考試合格,連大學也一樣能進;只要能平安畢業,且本人希望的話,就可以錄用為官吏。——但是,有很多國家都不是這樣的。

  “聽說在巧,半獸連戶籍都不給上,這可是真的?”

  “不是。會好好地記在戶籍上。但只寫上是半獸,成人之後也不會蓋正丁的印。”

  “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有戶籍也拿不到給田嗎。”

  嗯,樂俊點了點頭。

  “是拿不到。既得不到田圃,也不能找工作。”

  “工作?真的嗎。”

是真的,呆在那裏什麼都不是,樂俊這樣笑了起來。鳴賢吃
驚不小。即使是沒有戶籍的荒民和浮民,也可以得到工作。雖然工資被壓到最低限度,有時候會成為家生遭到和奴隸同樣的待遇,但即使是這樣,也不會得不到工作。

  “如果雇傭了半獸,就會被課以相應分量的稅金。因此,沒有人肯雇傭半獸的。”

  “那麼——巧的半獸都是靠什麼過活呢?”

  “只能靠雙親養著。”

  “如果雙親死了呢?”

  “大多會被安置到裏家去。在那裏打雜。”

  “……真是吃驚。居然有那樣的國家啊。”

  說著,鳴賢想起了巧很危險的流言。聽說宰輔的麒麟已經死了。因為是那樣的國家,所以維持不下去——大概是這樣的吧。

  “但是,你不是念到上庠了嗎?”

  “本來是不能去的。但是給我了特別待遇,允許我站在角落裏聽講。”

  “那麼,其後呢?塾嗎?”

  “沒有。因為我家很窮,沒有那麼多錢去念塾。和雁不一樣,巧是不會在學資方面給予援助的。”

  鳴賢呆掉了。

  “少學——塾都沒有念過?”

  鳴賢這麼反問,眼前的老鼠點點頭說,嗯。

  “……那,你是怎麼學習的啊?”

  鳴賢從心底感到震驚。一般是在少學畢業之後進入大學的。進入大學,本身就需要有少學學頭的推舉,或者與之相當的人物的推舉。而進入少學則需要上庠的推舉,要得到推舉首先就必須要拿到優秀的成績成為選士。要達到進入上庠的水準,就不能不去念塾,或者是像鳴賢這種情況,家裏請來教師。

  “考試前差不多有一個月時間,我都跟著老師。”

  “那完全不夠吧。”

  學校這種東西,不是為了進入上一級學校而進行準備的地方。上庠自有上庠的目標水準,這種水準對於升入少學來說是不夠的。其間的差距就必須由學生以自己的力量來填補。在雁,確實是只要成為選士,國家就會補給塾費,也有公立的少塾。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家裏不夠富裕的人,就會連塾都念不成。

  “……因為我有書啊。”

  “書?”

  書也有其相應的昂貴價格。連去念塾的寬裕都沒有,卻有買書的餘裕,實在是很奇特的事情。

  “父親留給我一大堆書。因為母親再怎麼貧困都不肯放手把書賣出去。所以,多念幾遍多寫幾遍,就能記進腦子裏。然後,那些書就可以拿去賣掉了。”

  說著,樂俊松松地笑了。

  “對了,父親就好像是老師一樣的存在。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但是給我留下了很多筆記。”

  說著,樂俊指了指書桌上。鳴賢站起來一看,桌子上攤著一本已經被手磨得相當殘舊的書。恐怕是將筆記歸總後由外行人訂綴的吧,樣子很粗糙,手跡卻很漂亮。內容是關於禮儀,似乎是零零雜雜的隨想寫了下來,但是不僅是文字,文章也做得很漂亮。

  “原來如此。……你是以這個為範本,所以文章寫得那麼好。”

  “和父親比起來的話,還完全不成樣子。——唔,這些也是極好的學習。光是父親留下來的筆記,就一本都不能釋手。”

  樂俊這樣說著,笑了笑。他身邊的書架上,排著5個書套,用的是和書同樣的封皮。每一本都是可以容下七、八本書的大小,所以總計有將近四十本的份量。——不對,鳴賢在心裏訂正。有一個書套正攤開在書桌上,所以將近有五十本。

  “這可真是了不得。你的父親,是教師嗎?”

  剛才粗粗瞟到的內容,寫的內容也是有著相當高度的。

  “不是。年輕的時候,好像做過縣裏或是哪里的小官吏。”

  “哎。”

  “有這個,也有書。而且,除了學習之外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如果有自己的田圃的話,至少還可以種種米什麼的,但是我既得不到土地也得不到房屋,而母親為了生活,為了我的學費,什麼東西都撒手了。”

  是嗎,鳴賢看回笑得安閒自在的老鼠。

  “……做半獸也很辛苦呢。”

  “就算不是半獸,還不是差不多。”

  也許吧,面對笑臉以對的樂俊,鳴賢懷著複雜的心情回應地笑了笑。——可是,“文張”這個字有一半以上是在揶揄。“明明是只半獸”,內裏隱藏著這種冷冷的嘲笑。樂俊迫不得已向蛛枕借書,也是因為不喜歡到大學的圖書館去借課程所必須的書之故。只有樂俊被要求寫下字據,一定會在期限之前完好無損地歸還圖書。這是由於認為他會像一部分學生所說的那樣“啃咬書籍”呢,還是認為他會把書“賣掉”呢,鳴賢也不知道。如果是前者的話,那只不過是從老鼠的外型聯想到的可笑偏見而已;如果是後者的話,也只不過是對於逃離本國的荒民身份產生的偏見而已。

  蛛枕把書轉讓給他真是太好了——這麼想著的同時,鳴賢不能不注意到一個事實,集中在樂俊身邊的,就只有像自己和蛛枕這樣,到底還是會從大學落伍的傢伙。教師也不例外。鳴賢知道,曾經有一個教師,曾經斷言過,如果樂俊不變成人形就不能進入講堂。

3



  可是,這只半獸是俊英。特別是關於法令方面,連教師都要為之咋舌——學生中流傳著這種說法。

  正因為如此,鳴賢才會擔心。聽說入學時被稱為俊英的人,後來就很難有所長進,因此而退學的人不在少數。就好像鳴賢自己。大概是因為學習的目的就只是為了進入大學,從而導致知識面狹窄。因此即使進了大學,也會因為基礎知識的廣度和深度不足而挫折重重。有不少人在入學的同時喪失了目標。而壞心眼的人就提出這樣的事例來等著樂俊掉隊。

  “來到雁覺得很失望吧。”

  聽到鳴賢這麼說,樂俊瞪圓了眼睛。

  “為什麼啊?”

  “不,……你不覺得和巧差得很遠嗎?”

  “當然會差得很遠吧?在巧的話,是絕對進不了大學的。”

  “那倒也是。”

  樂俊很高興似的眯縫起眼睛。

  “巧和雁,完全不一樣。真的,完全是不同的。”

  “……是嗎。”

  嗯,老鼠笑道。這是真心話把,鳴賢想。樂俊是不容分說的老實人——鬍子和尾巴都拒絕說謊。

  “那麼,要努力啊,為了能順利畢業。……不過,你也許會前途多難哪。”

  “不要說這種討厭的話。”

  “第一名入學的傢伙,沒有能畢業的呢。”

  “那純粹只是傳說而已,豐老師說過的吧。”

  是這樣就好了,鳴賢誇張地歎了口氣,指著樂俊。

  “呐,你來到這個和巧天差地遠的國家,正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吧?”

  “啊?”

  “因為你總是這個樣子。”

  啊,樂俊低頭看了看灰茶色的毛。

  “並不是來到雁之後才怎麼樣。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在半獸被差別對待的國家?”

  “就算是改變外形,戶籍上寫的也還是半獸啊。而且,我家很窮,這個樣子就不需要穿的東西了。”

  原來如此,鳴賢失笑道。

  “可是,這個,如果你不想想辦法的話,真的會前途多難哦。肯定是因為你還沒有習慣人類的形態,所以弓射也蹩腳得很。”

  弓射在儀禮中也會用到,是禮節的一種。大學裏必須學習,雖然要求的是禮節性的做法,不必命中標的,但是也要求具備相當的技巧,射前射後的舉止動作也有所規定。

  “啊……嗯。”

  “馬術也是這樣吧。如果你不儘量習慣人類形態的話,會拿不到弓射和馬術的允許的。”

  “果然,是這個樣子嗎。”

  樂俊可憐兮兮地垂下鬍子。

  “……其實我也想過,該不會真的是這樣吧。”

在弓射和馬術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在到處亂撞。似乎很難把
握自己的身體,鳴賢他們是這麼想的。而實際上呢,鳴賢看看自己坐著的踏腳台。樂俊在是老鼠的時候,連開個窗子都需要踏腳台。只有這麼高的個子。是人的時候和是老鼠的時候,在體格上是有差異的。這一點連他本人都還沒有充分領會到。
  
“總之你要習慣。弓和馬不能運用自如的話,是無法畢業的。”

  “……嗯。”
  
“呐,努力一點,把傳說給顛覆掉。”

  鳴賢笑得齜牙咧嘴的,樂俊也笑成這個樣子。

  “鳴賢也是啊。——也有傳說是說,二十歲以前入學的傢伙沒有能畢業的吧?”

  切,鳴賢咂咂嘴站了起來。

  “那也純粹只是傳說。混帳,看我顛覆了它。”

  興沖沖地走向門口,又回過頭來,手指點著房間的主人。

  “今天晚上,吃完飯之後。”

  被指到的人瞪大了眼睛。

  “吃完飯之後——幹什麼啊?”

  “笨蛋。當然是弓射的練習啊。”

  鳴賢說道,笑著走出了房間。樂俊想要挽留鳴賢,又放棄了,撓了撓頭。

  “……明明就沒有有餘力照顧別人啊。”

  房間裏只剩一個人之後,就聽到“啾”的一聲。回頭一看,青色鳥從窗戶處看過來。

  “嚇了你一跳吧?不好意思。”

  這樣一招呼,鳥歪了歪腦袋,再次飛到書桌上。樂俊重新從壺裏拿銀粒出來喂鳥。看著啄食昂貴銀子的鳥兒,樂俊懇切地說出聲來。

  “我的運氣好……全都是拜陽子所賜。”

  巧確實是一個對半獸很苛刻的國家。樂俊從巧來到雁,就像是荒民拋棄了荒蕪的國家一般,是逃出來的。聽說在雁半獸也可以進入學校。可以得到工作,甚至可以成為官吏。可以和普通人一樣得到戶籍,也能得到給田。可以被當作一個像樣的人來對待,所以才會憧憬著來到雁。

  “……反正,也不可能是什麼情況都和理想中的一樣。”

  實際來看看的話,也會有各種情況的。一定是這樣的吧。

  “不過,也有像鳴賢這樣對我很好的傢伙。也有我很好的老師。光是進入大學,對於我來說就已經不是能存得到的錢了。……問題是,能不能好好學下去,能不能畢業。”

  樂俊嘟噥著,呆呆地把下巴擱在書桌上。

  “連學費能不能維持下去都是個問題哪……”

  因為想著總有一天要去雁的,所以存了一點錢,但是到畢業為止的學費,終究還是不夠。

  “雖然今年是一切費用都免了,但如果成績下降的話,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能順利畢業嗎。在那之前能留在雁嗎。就算是能夠畢業,以後又會怎麼樣呢。

  即使是這樣,和在巧的時候相比,還是有著天壤之別的。雖然母親把豁出留到最後的東西讓自己進了上庠,但是之後的道路,對於樂俊來說是不存在的。只要在巧,就一定無法向前走。明年的自己,以後的自己——沒有必要為這些事情煩惱。甚至連煩惱本身,都是不可能的。

  “嗯……真的是,雁和巧,完全是不一樣的。”

這是很了不起的呀,他摸了摸青色鳥的喉嚨。鳥再次張開了
嘴,用那懷念的聲音,重複著同樣的言語。

  成為慶國之王的她。即使是收到了這樣的資訊,對於樂俊來說,陽子也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實際上,入了神籍的陽子,會一直保持離別時的樣子,永遠不會變老。而對於只是一介下界居民的樂俊來說,只會離那個年齡越來越遠。現在剛剛才登極,在朝廷中沒有親近的人,能夠依靠的也只有景麒,所以才會這樣記掛樂俊。但是漸漸地,這種情況會改變的吧,他這麼想著。——如果不是這樣就麻煩了。因為陽子的肩上扛著慶的前途和幾百萬的民眾。

  “只不過是在路上撿到了她而已。”

  倒在路上的時候撿到了她。並不是什麼值得褒獎的事情,樂俊想。只要是正常人的話,看到倒在地上的人都不會棄之不理的。撿回去,看病,這些事誰都會去做。自己被給予的,卻是超出了自己所做份額的報答。

即使沒有遇到陽子,樂俊也總有一天會到雁來吧。但是,這個社會還沒有輕省到,沒有任何門路的人,只是來到雁就能打開出路的地步。幸運的是,樂俊拜陽子之賜得到了破格的門路。雖然對任何人都不能說——是這個雁的王。

  由於延王的照顧,連少學都沒有念過就被允許參加大學的考試。還為自己找了考試之前寄住的地方。照顧自己,讓自己想讀什麼書都能讀到,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還為自己找了教師來準備考試。正因為有這些,才有現在。

  從今往後的路,必須由自己來開拓。而自己得到了能做到這些的基礎。想起無法開拓前路時的事情,簡直是難以置信的幸運。

  一邊反復咀嚼著這些事情,一邊聽著那個聲音。說了聲“沒什麼特別的”之後,樂俊又拿了一顆銀粒喂給青色鳥。

連這樣拿來餵食的銀粒,都是延王特別賜予的。樂俊只是一個承了延王好意的人而已。不管怎麼說都是銀子,哪怕只是一點碎屑,樂俊沒可能拿出來。

  鳥很高興地啄著餌食,啾啾地叫著。樂俊伸出手,讓它停在自己的頭上。停留在身體上的時候,鳥就能記住言語。是調教成這樣的,還是本來就具有這種性質,樂俊連這這一點都無從得知。

  “喲。陽子。——看來你很有精神哪。”

  火紅的頭髮。翠綠的眼瞳。樂俊所知道的陽子,除此之外身上別無裝飾之物。現在一定是穿著昂貴的絹服,佩帶著玉飾吧。樂俊無法想像這樣的陽子。

  “我也過得很好——”

  鳥用三天時間飛越國度。靠一顆銀粒就能飛越一個國家。

4

從關弓到堯天,靠著翅膀的傳遞交換資訊。如果是經由陸路來送信的話,是需要花上兩個月時間的距離。

  飛進堯天山高窗裏的鳥兒,被等在窗邊的官捉住。鳥被放進鳥籠,靜悄悄地運到堯天山之上,位於雲海上的金波宮。這種鳥憑自身的力量是無法越過雲海的。在雲海下放出的鳥,只能到達雲海之下。

  籠子從外宮送到內宮的官手中。再由官一手一手地交接,送到燕寢的中心,他們的王居宮的正寢。放在就寢前寫有留言的王的旁邊。

  陽子把鳥放在書桌邊的架子上,輕輕地摸著翅膀。

  鳥開口說話。在這個世界上最初得到的朋友的言語。——用他的聲音。

  ——我也過得很好。總算是習慣大學了。宿舍也住得很舒服。課程雖然很吃力,但,總還能對付過去。也不是那麼奇怪的課程。雖然也不是沒有風格特異的課程呢。雁的飯很好吃,唔。

  是嗎,你和母親見過面了嗎。沒有平伏還真是丟臉。我可是有好好交待她的。不過,她就是那樣的人。有種種的不恭敬之處,就請諒解啦。雖然我不認為陽子會為這種事情生氣。

  可是,如果說沒有平伏的話,難道是景台輔沒有在一起?該不會又是一個人溜溜達達地跑出去了吧。這可不行啊,不要好好帶上護衛可不行呢。

  呐,想去巧看看的心情,還是可以理解的。能夠下定決心真是太好了。巧是什麼情況,我有點擔心,謝謝你講給我聽。母親她自己是個能幹的人,一般的生活還用不著擔心,但還是會在意災害和妖魔的情況。總之,似乎是還沒有什麼異常,這就好了。稍微安心了一點。謝謝你去看她。

  嗯,塙台輔已經亡故的事情,我從延台輔那裏聽說了。

  那個人常常跑到大學來玩。延王也是。——到底什麼時候在工作呀?本來,雁的官吏是出了名的有能力,說不定他們反而沒什麼事情可以做呢。

  說是來的時候會偷偷來,到了夜裏果然就如字面上所說的,從窗子那邊偷偷跑來了。聽到敲窗子的聲音時往外一看,人就浮在空中。就算是經歷幾次還是對心臟不好,那種做法。

  啊,可是,關於成績的事情,什麼都沒跟我說。我是最近從別人那裏聽到的。果然我還是優秀的啊,連我都會這麼感歎。在考試的時候,倒是感覺考得很順利。不過,也有傳言說,以第一名考入雁的大學的人,沒有一個能順利畢業的。怎麼說呢,這種奇怪的傳說要多少有多少。大學也很有趣呢。

  算了,只是根據傳說就決定能不能畢業也未免太可笑了,這種事情,延台輔也是知道的吧。雁有很多很有能力的官,所以雖然知道說想讓我做官什麼的只是客套話,但是被人這樣說,還是很高興。在這裏不努力地畢業可不行。而以後的事情,就從順利顛覆傳說來開始考慮吧。

  說得也是,巧以後就要荒廢下去了。雖然也想幫點什麼忙,但是我畢業的時候,巧可能就不會錄用官了。空位的時候想都不要想能碰到這種事。雖然認為塙王是個有很多問題的王,但是他不在的話,還是很夠戧的。

  嗯,王對於國家來說,是必需不可欠缺的存在。這樣說的話,陽子可能會覺得心情沉重。太隨便地往外跑可不行啊。就算武技再怎麼厲害,跑到妖魔出沒的地方去會怎麼樣?真是的,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喲。因為陽子在,還是不在,這可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呃,說的都是些教訓人的話,會被說成怎麼好像景台輔一樣吧。不過,我認為景台輔所說也有道理。因為以前陽子生活過的地方沒有王,所以不明白這些事也不奇怪。國家的威儀和王的威信是很重要的。對於裝出了不起的樣子有抵觸感是好的,但是如果王如果不在某種程度上擺出了不起的樣子,民眾對於跟著這樣的王就會覺得不放心,官也不願意服從命令。這邊有所謂身份的這種東西,輕視這一點是糾紛的根源。王看起來了不起是當然的,只有擺出很了不起的樣子,才會擔負相應分量的重任。身份是伴隨著與身份相應的權利與義務的。顯得不怎麼了不起的王,看起來就是在輕視責任。會常常被認為是在逃避負責任。所以,要適當地裝出了不起的樣子。適當就好了。

  因為以前既不是王也沒有身份,所以聽到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大概會聽不進去吧。然後回答說“哦,哦,明白了”。被景台輔批評了嗎。認真聽景台輔的話,一定不會有錯的。王能夠幸福的道路,我想就是成為好的王。從巧來到雁,我真的是打心底裏這麼想的。但是所謂好的王,也就是為民著想的王。景台輔所說的,不會有不為民著想的事情。所以,有好好聽進去的價值。

  看來和景台輔處得不錯,這就好了。和官吏之間沒有爭執也是件好事。雖然可能還有些東西不太習慣,但是急急忙忙想要做好的話,反而會欲速而不達。陽子的身邊,好像也都是一些好人。

  ——啊,玉葉是蓬山女神的名字。是統率蓬山女仙的神明。聽說是很漂亮的人哦。所以姿容秀麗的人,大多會被稱作玉葉。因為有不遜之嫌,所以不用作姓名。差不多都是用作字。我母親的妹妹也曾經叫玉葉。在母親遇到父親之前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我沒有見過本人。

  如果陽子成為好的王的話,慶國一定會增加很多叫陽子的女孩子吧。想了想,覺得有點怪怪的。

  嗯。字,真的是很有分量的。有不少時候是別人隨便叫出來的,然後就變成通稱,然後知道通稱的人反而比較多,最後就變成正式的字了。所謂通稱,意外地缺乏獨創性,所以會出現相似的情形。對,很讓人吃驚哦。在大學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也有了通稱,而且和父親是一樣的。雖然不會覺得不喜歡,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名字就不談了。——元號定為赤樂?我不知道呀,完全沒有聽說過。所謂的元號,是王朝更新的時候,王為了祈禱萬民的幸福和國家的安康,為了高歌新時代而起的嚴肅的東西。可不能偏向私情做無意義的命名呀。絕不能再做這種事了,這一點我一定要忠告你。

  ……呃,哪,就是這麼回事。我都忘了我打算說什麼了。

  學校是個好地方。老師裏有很多能理解我的人。寮生也有很多很好的人。寮的設施很好,藏書也豐富,還有很多老師住在這裏,有問題隨時都可以去問。飯也很好吃——這個的話,剛才說過了吧。

  延王在各方面都很照顧我,讓我在王宮裏寄住,還要給我房屋,好像很難拒絕的樣子。

  雖然是很感謝,但還是算了。在其他的學生和老師面前還是不好。就算不是這樣,我也只是陽子附帶的、好象隨從一樣的人。只是這樣卻要受到那麼多的照顧,雖然很抱歉,但是也沒有辦法。有機會的話,麻煩你替我向延王婉轉地說一聲吧。

  ——想想看的話,我說的大概也都是些不遜的話。所謂的王,是在雲端之上還要上面的上面的人,托陽子的福,我好像也習慣了。這可不行哪。……啊,算了吧。

  就是這樣,我生活得很開心。老師替我推薦了獎學金,所以學費和寮費都免了。如果巧國就這樣荒廢下去的話,我在想是不是要把母親接來。反正都是要受人雇傭的生活,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樣的。其實老師跟我說可以雇來管寮的伙食。各種人都對我很好,真的是很感激。自從遇到陽子以來,感覺運氣就一直就在變好。真的是很感謝。謝謝了。

  即位儀式已經定下來的事情,我從延台輔那裏聽說了。說是要帶我去,總覺得自己有點厚臉皮地在利用別人。因為我很想看看陽子做王的樣子哪。自己認識的人變成王,可不是經常都會有的事情。

  ——所以說,要去旅行的份,不先好好學習是不行的。我會儘量努力的。陽子也要努力呀。

  那麼,下次再聊。

  鳥沉默了下來。陽子用指尖碰了碰它,就把同樣的話語重複了一遍。

  ——令人懷念的聲音。自從兩個人一起旅行以來,雖然並沒有過太長時間,但是經歷了太多事情,想起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灰茶色蓬蓬松松的毛,有節奏地晃動著的尾巴,輕輕搖擺的銀色的鬍鬚。

  才抿嘴一笑,就聽到輕輕地傳來叮玲一聲。陽子吃驚地回過頭去,不知什麼時候,一名女官在桌子上擺開了茶具。

  “玉葉——”

  她抬起頭,笑了。

  “剛才我打過招呼,但是您好像沒有聽見呢。”

  “啊,抱歉。”

  “是樂俊先生傳來的嗎?好像很有精神的樣子呢。——對不起,我聽到了。”

  沒關係的,陽子笑著,拿銀粒喂給鳥。

  “是我沒有注意到。——說玉葉是姿容秀麗的女孩子用的字呢。”

  玉葉笑出聲來。

  “被這樣說的話,我可就千萬不能讓樂俊先生看到啊。雖然一直期待著總有一天能見到的吧,這下可失望了。”

  “但是,玉葉被別人說過是姿容秀麗的吧?”

  “做女孩子的時候,倒確實是有人這麼說過呢。”

  她年老的面孔上浮現出美麗的笑容。

  “——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要,陽子說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轉到躺椅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腳和腰都酸了。一直坐著。”

  “因為您很努力啊。”

  “完全記不住官名啊。”

  “一遍是不可能全都記住的。”

  “玉葉也用了很長時間嗎?”

  是用了很長時間的,玉葉點了點頭。

“現在我都覺得我還沒有全部記住。從結果來看,如果記不住人的話,就記不住官名。如果能記住人的臉,那他擔任什麼職務,在誰的手下工作,使役的下官是誰,做的是什麼工作,不知不覺就能記住了呢。”

  “可能是這樣吧。”

  陽子說著歎了口氣。

  “我想儘早記住官的臉。但是官又不喜歡我到他們的府第去……”

  某種程度以上的官,在朝議中能見到,因此記得住;但是其下的人,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雖然去到府第就可以見得到,但是無論哪個官府之長,都不喜歡陽子去拜訪他們的府第。

  “……因為王是不應該到府第去的呢。”

  “嗯,大家都這麼說。說什麼沒有前例。可是,聽起來就像是單純地在說‘不要來打擾’一樣……”

  是嗎,玉葉只回答了這麼一句。——她知道,實際情況是,無論哪一個官吏,都不希望自己的地盤被探知。官府裏有各種各樣不願意拿給王看的東西。慶是波亂之國。先王在位的時間很短。而之前的王也是頻繁更替的。很多官吏都不止經歷過先王的時代,還經歷過更前面的朝廷。其中也有經歷了三朝的官吏。官吏已經習慣專橫了——認為王在也好不在也好,把自己的官府當作私有物品而加以支配是理所當然的。


5


啊,對了,陽子說。

  “對不起,玉葉。還是被春官長拒絕了。讓玉葉進春官的事情。”

  “哎呀——真的是,您去說了這種事情嗎?”

  “可是玉葉真的是對學制知道得很清楚啊。所以,我問了問有沒有這種職務的官——哪怕是作為下官進入春官也好的。結果,就被笑了。”

  陽子說著,重重地歎了口氣。

  “一上來就笑,大家都這樣。說什麼看起來您對女官很中意的樣子,但是不能因為私情而變動官位。簡直是在教導小孩子的態度,完全不把我當回事。”

  “我對於侍奉在主上身邊的工作很喜歡呢。”

  “我有玉葉在身邊也覺得很高興。但是,有适才適用一說吧?”

  “那麼,我只要成為適合做側近的人不就好了?雖然和以前的工作不在一個範圍內,但是相應地也有很多新的東西,我是樂在其中呢。”

  “玉葉真是積極啊……”

  “我本質上是喜歡熱鬧的人。”

  原來如此,陽子苦笑道。

  “……可是,您對樂俊先生說沒發生什麼爭執吧。”

  聽到玉葉這麼說,陽子目不轉睛地盯住玉葉。

  “請您原諒。我並沒有打算偷聽,但是不小心聽到了。”

“嗯,那也沒什麼。——確實是沒有發生過爭執。因為還沒有正面和官起過衝突。無論是哪個官,都不肯認真聽取我說的話。”

  “是嗎,那就這樣說不好嗎?”

  “我也並沒有撒謊。我並沒有說我和官之間處得一團和氣的。那樣說的話,就真的是在撒謊了。”

  可是,玉葉剛開口,又把話吞了回去。——慶國的王是孤立的。被恣意分割朝廷,劃分勢力範圍並私人化的官吏們孤立。他們甚至都不怕新王。一開始就瞧不起她,當她是玉座附屬的裝飾物來對待。

  “官都很冷淡,根本就不把我當對手看,連發生爭執都不可能。——這些事情,就算是告訴樂俊也是沒辦法的吧?”

  “可是……您說過他是朋友吧?可能正因為是朋友,才不肯把弱點顯示出來,但是坦率一些也很好啊。”

  是這樣吧,陽子抬頭看向天花板。

  “也許是這樣。也許是我不夠坦率。真要老實說的話,也許該說官不把我當回事,完全被排斥開了。……可是,我並不想這種做。並不是說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弱點。對了,是不希望自己太沒用,太難堪的樣子被看到。因為我不想被討厭,不想被輕蔑。但是,樂俊是那種在討厭和輕蔑之前,會先好好提出建議和諫言的人……”

  “是不想讓他擔心嗎?”

  “也許是呢。——唔,確實是不想讓他擔心。但是,也不是因為這個。對了,一定是我想逞逞強呢。”

  “逞強……嗎?雖然是朋友?”

  “說是這麼說,我也並不是想裝樣子。”

  陽子說著笑了,伸手去拿茶杯。有一會兒,帶著一副很複雜的樣子噤口不言。

  “……樂俊他,我也不認為是事事順利的。”

  玉葉偏過頭去,陽子抬起臉笑了。

  “雖然他說,他過得很好,但是,我不認為這是真正的情形。他的母親還留在巧。巧要荒廢下去的話,他沒理由不擔心的。這裏也沒有電話,又不能輕巧地問到情況。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麼事,連這些都不知道,怎麼可能安安穩穩地去過大學生活?”

  “那也……確實是會擔心的吧。”

  “雖然我告訴他是什麼情況,說你放心吧。但是不可能真正放心的。想著好歹也要把母親接到雁。接到雁之後,也還是很頭痛吧。結果還是變成了捨棄國家逃走的荒民。就算母親不在那裏,也仍然是生養自己的國家,聽說要荒廢下去就會覺得心情複雜吧。不是這樣的嗎?”

  “是吧——嗯,我也是這樣的。”

  “是吧?我想大學本身也很辛苦。樂俊絕對不能說是受過充分教育的,好像差不多都是靠自學。”

  “可是,聽延台輔說成績很好。”

  “這個是沒錯。可是,因為一直是自學下來的,所以對學校本身就不熟悉,不是嗎?還有和同學和老師的人際關係。雁既然是那樣出色的國家,大學本身的水準一定也很高。只知道巧的上庠的學生,突然被扔進雁的大學,不可能不覺得迷惑的吧?”

  “確實——是呢。”

  “在不認識的國家,不認識的城市,完全不同的環境下生活是很辛苦的。而且,樂俊是半獸。”

  “雁和巧還有慶不一樣呢。”

  “在制度上是這樣。”

  陽子點點頭。在雁,即使是半獸也可以進入大學。可以就職,甚至可以錄用為官吏。但是,最初到訪玄英宮的時候,玄英宮的天官,拿出衣服來給樂俊。

  “並不是說在制度上是平等的,感情上就能照此辦理。玄英宮的天官,會拿出成人的衣服給樂俊,叫他穿上,意思就是你不可以那副樣子。可能是不恭敬的行為,可能是沒禮貌的行為。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在說,不能以老鼠的樣子在宮裏轉來轉去的,對吧。”

  “嗯……確實是。”

  “所以,大學裏不也是一樣的嗎?因為是集合了整個國家精英的最高學府。只要大學畢業就會成為國官對吧?那不就是與國家威儀直接關聯的國官的培養機關嗎?以老鼠的樣子轉來轉去是絕對不會受歡迎的。就算是沒有偏見和蔑視,樂俊那個樣子也會被當成是小孩子來看待……果然還是很辛苦,在各種意義上。”

  “也許是呢。”

  “但是,樂俊對於這些事,一句也沒有說過。——我不認為是他沒有感覺到。無論是什麼人,只要受到了不講理的對待,都會有很多想法的。所謂的人類,終究是被打了就會痛,被搔癢就會笑的生物。不是這樣的人類,我想是沒有的。”

  有辛苦的事,委屈的事是當然的。但是,樂俊不會一一述諸言辭,求得他人的同情。

  “不會毫不介意的——絕對不會。我想,是不可能習慣的。因為習慣痛苦的人,我想是不存在的。口頭上問的話會說已經習慣了所以不介意,但是不可能是介意的。並不是不覺得痛苦,只是知道超越痛苦的方法而已。”

  “是嗎。”

  就是這樣的,陽子支起了下巴。

  “所以覺得,真是了不起啊。“

  說著,陽子朝玉葉笑了笑。

  “玉葉也是呢。被人不講理地從國家趕出去卻不覺得辛苦的民眾是不存在的。但是,認為是個好機會所以去參觀各種各樣的學校——玉葉卻能夠這樣說。能夠超越痛苦,推動自己向前走,是很了不起的。”

  “我從本質上來說是樂天派呢。”

  也許吧,陽子笑了。

  “但是,我看到玉葉向前看的樣子,就覺得很了不起。聽到樂俊說很順利的時候,就會想,是嗎,那我也不能不努力呢。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是真正一帆風順的,所以看到他說沒關係、挺直腰板的樣子,我就會覺得,我也要挺直腰板,拿出精神來努力。”

  玉葉微笑著。

  “他的精神傳染給您了呢。

  “好像真是這樣。所以才能向前看。確實和官處得不是很好,但是也沒有發生什麼爭執,所以說離最惡劣的情況還遠著呢,我想。沒關係的——至少是沒關係的,說這樣的話還不至於有問題。所以我對他說沒關係,這樣說了之後,感覺自己似乎也能跨越過去了。”

  “……我明白了。”

  “雖然這肯定只是強打起精神來,但是強打精神也沒什麼不好的吧?又不是因為被強迫才勉強裝成這個樣子。好強也好逞能也好,就是因為想打起精神來啊。”

  是啊,玉葉說,然後笑了。

  “不過,樂俊先生該不會是看穿了主上的強打精神吧?。”

  “那種事,知道的啊。雙方都是這樣的。——所以,這樣就好了。”

  原來如此,玉葉微微笑了。陽子也笑著回應的時候,另一個女官跑了過來。

  “您休息的時候,失禮了。”

  “怎麼了。”

  “台輔說有火急奏上的事情。”

  看了一眼平伏的女官,玉葉站了起來。

  “那麼,我去拿點心來。”

  陽子點點頭,回頭對平伏著的女官說:“我馬上就去。”

  這種夜晚的時候景麒會來,是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吧。是偽王的殘黨發動騷亂了呢,還是諸官諸侯有不穩的舉動呢。不管是什麼,既然是不能等到明天,也不讓其他官吏介入的事情,就一定是相當大的事件了。陽子正皺著眉頭思考的時候,旗袍遞到了眼前。

  “到底是什麼事,在聽到之前煩惱,也只能是無益的努力呢。”

  “啊——沒錯。”

  “這種時候就請強打起精神,伸直腰板吧。”

  是啊,陽子把手穿過旗袍的袖子,笑了。

  慶還遠非安寧。問題堆積如山。因為連左右都還分不清楚,所以也只好先一門心思把一股腦塞給自己的東西消化掉。但這決不是痛苦的事情。因為支撐著自己,守望著自己的,有好幾雙手。

  “我去了。謝謝你的茶。”

  “回來的時候,我會準備好甜的點心。一定會很疲倦的。”

  “嗯,拜託了。”

  鳥看著陽子言畢,走了出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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