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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Rongrong樣發表
序 章
世界的中央是黃海。其四方被四片廣大的內海包圍,北面是黑海。清晨時分,黑海上空出現了一個黑點。
自黑海西面,恭國的沿岸淩空飛起的騎獸,迎著漸近春分的斜陽,皮毛時而折射出銀光,在空中一路向西南方飛馳著。海面呈現著陰鬱的色彩,海天之際綿延著海市蜃樓般隱約若現的山巒。天地仿佛被頂端帶有雕刻的廣闊屏風隔開了一樣,這就是環繞黃海的金剛山。
那匹騎獸以遠快於船舶的速度飛躍大海,然而金剛山卻仿佛只有岩壁的顏色顯得略微變深,怎麼也看不出有接近的樣子。不過,的確在接近著,漸漸變高的山頂就是最好的證明。
於是騎獸更加奮力的飛馳著,天空中的太陽更加西斜,現在金剛山已經完全遮住了眼前的視野。海面中兀然突起了千尋山的山壁,山壁之上重巒層疊的尖峰如狼牙般屹立著,遠遠望去,近乎垂直的陡峭斷崖不斷向上延伸連成一體,最終沒入巨大的山脈中直指雲霄。
終於可以看到斷崖腳下的沙洲了。向著和金剛山相比宛如小山丘的沙洲,騎獸劃下了一個大大的弧線飛降而下。隨著不斷的接近,逐漸看出那並不是沙洲而是廣闊的土地;更接近一些,向金剛山傾斜之地的海岸線就變得清晰起來了。岸邊北部有港口,掛著深色帆布的船隻正緩緩駛入其間。
騎獸又降下了些高度,從港口的上空淩空而過,筆直的超金剛山飛去。它的身影在稻田上落下淺淺的影子,在黑土上落下了深深的暗影。樹梢上長出細密的新芽,騎獸掠過霧氣彌漫的山林,飛過寧靜閒逸的村落、風格古樸的人裏,每越過一片土地變更降低一些,直至抵達旅程的盡頭——位於金剛山邊緣的一座小山峰腳下的城市。
包圍於四面城牆中的城市沿著金剛山的山勢分佈著。通往城門的路只有一條,斜陽在這條路上留下了長長的陰影,旅客裝扮的人群快馬加鞭地向城市趕去。其中的幾個人發現了從天而降的影子,吃驚地停下腳步,然後慌慌張張的向四周散開,那只騎獸便降落在這樣空出來的大道上。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別在大路上讓騎獸落地,找個空地啊。”
前後傳來不滿的牢騷,但男人聽若未聞地從騎獸背上跳下來。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對周圍也不看,而是抬頭望向城樓上掛著的匾額。
乾城,匾額上這樣寫著。這塊如同金剛山中的沙洲一樣獨特的土地就是恭國的乾縣的縣城,乾的城市。
男人瞥了一眼匾額,微微挺了挺腰舒展了以下四指,然後牽過騎獸的韁繩進入了乾城。穿過人群喧囂的大街,他走進一家位於城市西北部的舍館。
“歡迎光臨!”
穿過古舊的石砌院門時,原本正在門口打掃的孩子用清脆的聲音招呼著,一邊慌慌張張的跑出來。男人看了孩子的模樣,大大地露出笑臉。
“哦,你就是小明吧??”
“是的……”
聽到孩子帶著疑惑的語氣,他蹲了下來
“我是頑丘,不記得了嗎?我可沒少帶你玩哦。”
“頑丘叔叔?”
“沒錯。記起來了?”
“您好久沒有來過了呢!”
少年展開了笑顏。頑丘和善地用手指點了點孩子的額頭。上次見到這個孩子大概是兩年前,當時他才十歲,雖然已經在給父親經營的店子幫忙作些雜用,但還不能勝任在門口招呼客人的工作。
“終於出息到能看門了嗎?”
頑丘一邊揶揄著,以便把韁繩交給孩子。
“那麼就把它交給看大門的大將了——要照看好,絕對不要讓人靠近哦!”
“知道啦!”
孩子調皮地笑著,從頑丘手裏接過韁繩,然後捎帶畏懼的抬頭看著長相兇猛的騎獸。
“上次是這只騎獸嗎?”
“以前的死了,被妖魔吃掉了。”
孩子轉頭仰望頑丘。
“被妖魔襲擊了?那叔叔不要緊吧?”
“你這不是看到了嗎?好歹還算沒事——乾怎麼樣,沒出妖魔嗎?”
“出的,偶爾會出。”
孩子的語氣裏缺少感情的色彩。也許只是因為對這樣的事態已經無可奈何。先王已經駕崩二十七年,國家的衰敗日漸加劇。乾對妖魔的防禦工作原本做的很扎實,既然在這裏已經有了妖魔出沒,別處必然更加嚴重。
孩子吐了口氣,像是想要借此忘掉一切,抬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牽著的韁繩的騎獸。
“這個是什麼騎獸?”
雖然是像馬,但長在頭頂的銳利的獨角以及與馬蹄截然不同的粗壯獸爪還是讓人覺得可怕。頑丘在少年手裏塞進一點小錢,然後卸下了跨放在騎獸背上的行李。
“是駁。”
頑丘輕輕拍了拍騎獸的身體,接著拍了拍少年的頭,穿過院子走進了建築物。正好看到打算往房門裏走的男人。
“能住宿嗎?”
男人抬起頭,轉過頭朝頑丘笑了笑。這樣一轉身,露出了男人身前站著的一個衣著髒汙的少女。男人看起來似乎正在為了和眼前的孩子的交涉一籌莫展,這時把那孩子撇在背後,大步朝頑丘走來。
“這不是頑丘嗎?怎麼樣,好久不見了呢。”
“也不算很久吧——有房間嗎?”
“哦,有,當然有。”
掌櫃像是很高興似的露出笑容,從頑丘手裏接過了行李。
“喂喂,事先說好,用不著那麼好的房間,能睡就成了。”
“知道知道。正好還有最後一間空房。”
“那可真是幫了我大忙。”
明日就是春分,這時的乾城裏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情況了。
“我的騎獸在廄舍,拜託了。”
掌櫃點頭答應,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嗓音插了進來。
“我說,等一下!”
是掌櫃剛才在打交道的孩子。那個穿著髒汙的孩子用不服輸的眼光瞪著掌櫃。
“我可是先來要房間的,為什麼不租給我?這個人怎麼就行了!?”
頑丘有些吃驚地看了看那個少女,掌櫃則抱頭作頭痛狀。
“大小姐啊,你就別開玩笑了,趕快回媽媽那裏去吧。告訴我你住哪個客棧,我送你回去總可以了吧?”
“我都說了沒有開什麼玩笑,我要住宿,這裏難道不是舍館嗎?”
看來是生氣了,少女的臉上泛起了紅潮。
——看到有趣的事了。
這樣想著,頑丘抓過掌櫃的手往裏面塞了點小錢。他不想失去這最後的房間。
“行李能幫我放進去麼?我去吃飯。”
“——給我等一下!!”
那孩子狠狠地瞪著頑丘。不只是瞪,緊接著就徑直走到頑丘身邊上下打量著他。
“從旁邊冒出來的插隊,不覺的羞恥嗎?”
看她的模樣和看門的孩子差不多大,頑丘輕輕地笑了。
“這哪里算什麼插隊,小孩子家居然想一個人住什麼舍館,我看大小姐你才應該覺得羞恥吧?”
“開什麼玩笑。不管小孩大人,客人就是客人!”
“那你就找會把你當客人的舍館去好了。”
“有的話我早就那麼做了!”
頑丘笑了。臨近春分的乾,本已經因為旅行者眾多而到處人滿為患了。到了春分前日客人多到客棧收容不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頑丘沒有讓出睡覺的方的打算。
“那就往回走一個城市。那裏適合做旅行中途歇腳的地方。”
“現在往回走根本趕不上關城門的時間!你難道想要我在這樣的冷天氣裏露宿街頭嗎?”少女頓了頓,接著道,“當然,我的確是孩子,眼下這個孩子就正在為無宿可投而煩惱呢!大叔,你的話在過道邊找個地方也能睡不是嗎?你看我這麼弱小,要是露宿在外非得凍死不可。你難道就沒有可憐可憐小孩子,把房間讓出來的良心嗎?”
“很不巧,我沒那種東西。”
“明白了——看來你是既無慈悲之心,也無插隊可恥的常識是吧?”
“好像是這樣沒錯。”
少女狠狠地瞪著頑丘,然後一手插腰,另一手就想要訓斥不聽話的小孩子死地指著頑丘。
“你這個人到底來這裏幹什麼的?”
“——啊?”
乾是接近黃海的最後一座城市,遠離交通要道,位於乾縣的最深部。從乾在往下走就只有黃海,既不是遊山玩水的去處,也不是什麼必經之路。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來這裏遊玩的怪人,但會在春分前來到乾的,就只有要去黃海的人了。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像你這樣的小孩子來這裏做什麼?迷路了還是走錯了地方?你父母在哪兒?”
“我既沒有迷路,也沒有搞錯地方,這裏不是乾嗎?”頓了頓,少女接著道,“問我父母的話,他們在連牆。”
頑丘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旁邊觀望的掌櫃也瞪圓了眼睛。
“連牆!?你家在哪里?”
“是啊!我可是從連牆千里迢迢來的。這麼多天吃了無數苦頭才來到乾,可是卻連個泊宿的地方都沒有,你們不覺得我很悲慘嗎?”
“怎麼可能,你不會是一直一個人來的吧,同伴呢?”
“沒有,我是一個人。”孩子乾脆地作了回答。
頑丘呆住了。說起連牆,是這個恭國的首都。從那裏到乾,沿著大路步行加上乘船要花費兩的月——小孩的話,兩個月都不夠。
“就大小姐你?連同伴都沒有,只一個人從連牆直到這裏?”
“是啊。感到佩服,有心把房間讓給我了嗎?”
頑丘驚愕的說不出話來。難道說,這個小孩沒有大人帶領庇護著,就這麼一個人完成了即使頑丘自己也會感到厭煩透頂的長途跋涉?
“……你來到這種地方究竟想幹什麼?”
少女揚起眉梢,抬眼望著頑丘的目光裏帶著輕蔑的神情。
“這還用說嗎?只因為旅行經過的話,我會選擇裏大路近的城市的。”
“……‘這還用說嗎’……”
“就是升山啊,因為恭麟在蓬山嘛。”
“你等一下,我說……”
升山?
“……就憑你?”
“哎呀,有法律規定不允許小孩升山嗎?”
沒有。至少頑丘沒聽說過,的確是這樣沒錯,但……
“可再怎麼說這也太亂來了……”
“為什麼?這個國家的大人如果有作王的氣量,玉座造就該被人坐上了,所以我要去。”說著,少女用更加露骨的輕蔑表情看著頑丘。
“像你雖然這麼問,但你自己在這裏還不是要進黃海?不過給你個忠告,像你這種從可憐小孩子手裏橫奪房間的人,就算去了蓬山也沒用。”
“……黃海是什麼樣的地方你知道嗎?”
想是對頑丘的問話感到很可笑一般,少女露出一副“當然知道”的表情。
“沒有村落人裏,也沒有舍館道路對吧?”
“不只是這樣。”
“有妖魔出沒對吧,我知道。不過妖魔的話反正在哪里都會出現的。”
“那和黃海根本沒法比。你要怎麼渡過去,你小孩子家一個人,遇到妖魔襲擊你怎麼辦?”
“那你怎麼對付?面對妖魔時一定能打勝嗎?”
“我——”
“就算如你說的那樣,你就是去也沒有用——所以把房間讓給我吧。”
頑丘抱住了頭,有些頭痛地在少女面前蹲了下來。
“大小姐,我說你呀……”
“在你面前的可是說不定馬上就要成為主人的人,你有這個覺悟還想說什麼的話,聽你說說也無妨。”
“黃海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的地方。”
少女露出“那又如何”的神情,毫不動搖地看著繼續開口的頑丘。
“我不是去蓬山。雖然會進入黃海,不過我是為了捕獵妖獸訓練成騎獸。你知道人們怎麼稱呼我這樣的人嗎?”
“不知道。”
“叫獵屍師。即使是熟悉黃海的人,成群結隊地進去也總是捕不到想要的妖獸,而只抬回同伴的屍體,就是這樣的營生。”
前年的秋分,頑丘的上一匹騎獸何在他身邊的同伴一起死在了黃海。那只妖魔吃掉了綁在岩石上的六匹騎獸和待在旁邊的兩個同伴共八條血肉之軀。要不是因為它飽了,恐怕頑丘也無法活著回來。他一直在黃海裏待到冬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捕到了給自己坐騎用的駁,之後忙於馴服它,所以去年的春分沒有餘力來乾。
“……因為這樣我的積蓄也消耗殆盡了。來乾的路上,連住宿舍館或乘船的副餘都沒有。騎著這匹駁,整整三天兩夜,半睡半醒地好不容易挨到這裏,就算我身體再強壯也會累。而且連錢也不剩了。實際上,因為這裏的掌櫃是熟人,所以本打算求他先賒我一些錢的。”
“是這樣……”少女像是在考慮什麼一樣喃喃自語著。
頑丘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胳膊。
“黃海就是這樣的地方。不是要打擊你,但你還是回家去吧。今晚的住宿……”
頑丘說了一半就停下是因為看到少女突然脫去了髒兮兮的薄外套,接著她脫去了外套下面的短裘,在短裘內側下擺上,呈十字狀地排列著一枚枚銀幣,被用針線牢牢縫在上面。
看到這個頑裘驚訝的長大了嘴。一枚銀幣價值五兩,這與以名小官吏一個月的收入相匹敵。而且,這樣子連成一串當然不只一兩枚。
少女把短裘伸到頑丘面前。
“這裏有十三枚,相當於六十五兩——請你把我送到蓬山。”
頑丘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少女。
“用這些雇你。不過,途中的費用要從這裏面出。”
“我說……”
少女展顏一笑。
“我叫珠晶。首先今晚床要讓給我,你睡地板。明白了?”
第一章
1
風從方若虛無般的黑暗之海吹來。
從秋天開始,冷空氣便悄悄開始沉積,在虛海之北形成寒冷的氣團。於是海水開始降溫,溫暖的中層水減少,整個大海逐漸變冷。暖水遇到寒冷的空氣後變得冰冷,這樣形成的緩慢對流再深暗的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斑紋。空氣因為也和海水一樣冰凍而變成刺骨的寒風。風吹動著海面的碎冰泛起白浪,逐漸增強為逆轉海流的暴風向大陸吹來——這就是條風。
從虛海東北吹來的條風刮向北方沿岸。冷風吹過柳國東北部,因為遇到山脈阻擋而在那裏形成了大量的降雪,在給柳帶來冰凍後繼續前進,與國境山脈處降下終成雪後,成為乾燥的風進入恭國北部。
名副其實的如帆柱般高聳的淩雲山就屹立在恭國的首都。林立的尖峰像捆成一束的毛筆,描畫著崎嶇的弧線把山麓的城市抱在懷裏。山巒向上逐漸收斂,數座山峰穿過雲海,在雲海上看來之顯出幾個小島。乾燥的寒風從山峰間吹過,穿過斷崖的縫隙時發出輕微的響聲。眾多微響交織在一起,為冬季的連牆配上海鳴一樣的聲響。
平行風與向下吹擊著山峰的風交錯著,在陽光開始傾斜的通路上形成了小小的旋風。風輕輕揚起了少女本來落在腳下的裙擺。
“討厭的風。”
少女把行李夾在腋下,伸出一隻手理順裙擺。
“……好冷。”
正這樣自言自語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怎麼了,珠晶,不回去嗎?”
珠晶回過頭,一個少年正從庠學蕭條的院子裏走出來。
“當然要回去。”
珠晶靠著門柱,愛理不理地說道。
“還說回去,那你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那裏?”
“那就是說你一直都在盯著這邊看咯?”
少年臉變得通紅,瞪著珠晶。
“我怎麼回盯著你看,只是偶爾看到了而已,就算被珠晶求我也不會盯著你看的。”
“哦,是嗎。正好我也不會求你看我,這樣就沒問題了。”
少年皺起眉頭,瞪了瞪珠晶滿不在乎的側臉,轉身往回走,然而一隻腳跨在門前的石檻時又轉過頭。
“不回去嗎?”
“回去啦。你不是也要回去嗎,那就趕快走好啦?”
“珠晶既然這麼說到是回去啊。”
少女輕輕歎了一口氣。
“接我的人沒有來。不知道他們在哪里賣油,但總不能扔下他們不管自己回去啊,所以等著而已。”
少年呵呵地笑了。
“原來你害怕一個人回去啊。”
“怎麼回害怕,只要直接往回走就行了。”
“你就老實承認,珠晶可是大小姐,身邊沒人陪就怕的不敢走了,對吧?”
珠晶狠狠瞪了揶揄她的少年一眼。
“是啊,我是大小姐,走路必須要有人護送。我要是自己回去了,被罵的可不是我,是陪我的人。”
“明明害怕還嘴硬,我來送你也行哦。”
“你這個人,根本不打算好好聽別人講話是不是?”
珠晶正說著,有人從遠處向這裏趕了過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小姐。”
趕到大門前的是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是珠晶的父親雇來給家裏作護衛的杖身門。直起因等得不耐煩而靠在門柱上的上身,珠晶看到杖身們的樣子禁不住輕呼了出聲。
“——怎麼了?這……是血?”
杖身們相互望瞭望,他們穿的皮甲上的確沾有相血跡一樣的痕跡。
“對不起。剛才來的路上聽到了那邊有悲鳴聲,所以……”
一名杖身一手指著大門前筆直朝南延伸的馬路,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正有人朝那裏趕過去。
“……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出現了蟲而已,我們已經解決掉了。讓您久等實在抱歉。”
珠晶皺起眉頭,先帝駕崩後果了二十七年,甚至在首都連牆的這裏近來也常常出現妖魔的身影。比較無害的弱小妖魔就被總稱為“蟲”。但蟲也常常被說成是先找,蟲群出現後,往往緊跟著就會出現大傢伙。
“我們趕快走吧!”
聽到杖身催促,珠晶點了點頭跑下石階準備離開。這時少年從後面跟了上來。
“喂,珠晶,不要緊嗎?”
“什麼?”
“要不然我還是送你一起走吧?”
珠晶無可奈何地回過頭。
“你跟我來有什麼用啊?你如果跟來,杖身們好不容易回到家後,豈不是又得為了送你再出門嗎?”
“但是……”
少年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笑了一笑。
“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關頭幫幫你也沒什麼。”
“用不著,”珠晶道,“……你也回去不好嗎?再見了。”
珠晶說完便下了石階朝大路走去。少年目送著她的身影冤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然後這歎息立刻被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2
珠晶的家在離庠學不遠的連牆北面。連牆是位於淩雲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腳下的城市。走上坡道沿著城牆向上走,越過一片道觀和寺院林立的清靜之地,北面的城牆到此中斷,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建有閣樓的壯觀大門。
門有兩層,左右的閣樓有三層,後面露處主樓縱橫交錯的房檐。瓦是鮮明碧綠的琉璃,軒簷樓飾也透著華麗富貴,大門乾的環途比大路略為寬闊,正面豎立著祈願天神加佑的照壁,左右側環繞著雕有精巧漏窗的擁壁,兩邊的樹木修剪的整齊端正。據說連牆再沒有比這裏更氣派的府邸。家公姓相,由於這個斜坡上的廣大園林過於著名,因此被人稱為相園館或相園。
珠敬就出生於這裏,姓蔡。父親相如升,也被人稱為萬賈,意思是說世上沒有相如升沒經過手的買賣。相如升靠恭國傳統的林業起家,現在則作為連牆屈指可數的豪商揚名天下。
在連牆有句話,“不要奢望擁有萬賈之上的富貴”,就是說根本不存在那之上的富貴。這個富貴不僅指金錢——其妻玻娘被人譽為賢夫人,又有商才人品皆優秀過人的三兒三女,另有一個和兄弟姐妹年齡相差懸殊的么女,整個家族和睦團結,數量龐大的傭人對如升都無比崇敬。說沒有在這之上的富貴可以嚮往,原因就是如此。
這如同象徵著富貴一樣的門樓的所有門窗處皆被刻著纖細雕文的鐵欄杆覆蓋著。看著這個走過大門的珠晶喃喃道:“……真蠢。”
不管建築起多麼堅固的樓閣,不論有多強壯的杖神戶喂,哪怕只是出現一隻妖魔引起一場大火,這一切都會化為灰燼。乾旱洪水、寒流暴風,在妖魔和災難面前即使擁有萬賈之富也是無能為力的。
“哎呀哎呀,動不動就把罵人話放在嘴上可不行哦。”
聽到突然傳來的說話聲,珠晶抬起頭。眾杖身看到站在前院的人後一起叩頭行禮。這個看起來溫和穩重剛剛上了年紀的男人,正是連牆久負盛名的如升。
“我這個小女兒就是說話粗魯。”
如生笑著摟過女兒。
“聽說庠學附近出現了妖魔,擔心著出來等候珠晶,結果當頭就聽到這麼句遭報應的話。”
珠晶縮了縮頭。如生笑著,安撫眾杖身道:“看樣子是你們出手處理妥當了吧,做得好。”
杖身們跪在冰冷的前院地上深深叩頭回禮。
“珠晶,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再去庠學了嗎?不光你危險,連接送你的杖身也會有危險。”
“不用擔心,庠學關門了。”
珠晶直接朝中門走去。因為等待杖身們使身體冷到了芯裏,只走了從庠學到家裏的這段路程,一點也沒讓身體暖和起來。
“——關門?”
“對,學頭去世了。”
庠學——或者只稱為庠——在每鄉只有一所,庠學裏成績優秀者會被舉薦到個郡的上相。本來馬上就等到這一天了,但現在,“沒有必要去上庠,上到序學就夠了”,和這樣說的父親大吵一架也變得毫無疑義了。
如升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說搏老師?”
“對。今天一早,老師家附近一帶受到了妖魔的襲擊。據說是馬腹把老師給吃掉了。”
“——珠晶。”
如升追上珠晶,在她面前跪下來安慰道:“怎麼會這麼……”
“用不著露出那種表情。老師死去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沒什麼可吃驚的了。把庠學的學生和他們的親人也算進去,死者的人數已經多道讓人心煩了。”
“不可以這樣說話。”
“可是事實不就是如此嗎?”珠晶聳聳肩,“這也沒有辦法對吧?因為老師的窗門上可沒有裝鐵欄杆嘛。”
珠晶說著,環視了一下前院。朝向前院的所有開口部分也全部裝著有漂亮花紋的鐵欄杆。牆上每天都會塗上新的石灰,門上釘著鐵金兵,還有杖身們不分晝夜的在各處把守。
“聽說相鄰之裏的男孩子的父親死了。她父親到遠處賣桶,可到了傍晚也沒回到裏。因為沒見回來,鄰居們擔心就去找。結果發現在十裏遠的盧家裏越冬的人全死了,在那裏發現了孩子父親的頭顱。”
“珠晶……”
“這還是沒有辦法的事對吧?那孩子家沒有杖身,因為秋天蝗蟲出來糟踏了麥子,所以不去賣桶賺點錢就會沒有飯吃。據說那孩子的父親把賣桶的的錢含在嘴裏,因為怕被妖魔襲擊時不小心會弄掉。”
如升安慰似的輕撫著小女兒的後背,珠晶躲開父親的手,向主樓走去。
“不用安慰,我不要緊,已經完全習慣了,誰死了我也不會害怕。小時候奶奶去世時會感到害怕真是很傻。”
“珠晶,別說了。”
如升追上女兒,摟住她的肩膀,抱著她似的一起進了主樓,讓她坐在前廳的椅子上。
“……現在是個處處不容易的艱難時代。”
“所有人都這麼說。”
“你看到周圍人的處境心情不好受我知道,但不可以這樣自暴自棄哦。”
“我可沒自暴自棄。”
“——珠晶。”
珠晶坐者抬頭望向父親。
“……父親您不準備升山嗎?”
如升微微睜大了眼睛。
“升山?”
“因為沒有王,世道才變成這樣艱難對吧?那麼父親您去做王不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嗎?”
如升撫摸著女兒的頭髮,苦笑著搖搖頭。
“雖然我們相家承蒙上天恩惠得以富貴,但再怎樣我也不過是一介商人而已,珠晶。”
3
“小姐,晚飯我端來了。”
從起居室傳來惠花的聲音。珠晶放下筆,把隨意地寫上字的紙張規整起來放進書棚,收拾好筆墨。這時房門打開,露出了惠花的臉。
“小姐,聽說學頭去世了?”
“嗯,對。”
“哎呀,您又在學習,庠學不是已經關門了嗎?”
“是阿……”
惠花是家生,,比珠晶大一歲。所謂家生是指這個家裏的下僕。他們不拿工錢,而是作為家族得到家公的眷養。實際上他們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衣食住的保障,而且地位地下。珠晶家裏也有支付薪金的傭工,但身份明顯不同。
惠花是家生的子女,被雙親帶入相家,她自己也從小就作為下女開始工作。不論身份如何,因為從小在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到也沒什麼隔閡。尤其惠花和珠晶年歲相仿,更是如此。
“好像最近總是聽到這樣的消息,真不吉利呢——您不可以這樣消沉哦。”
“我可沒有消沉。”
“可您不是發脾氣說要在自己房間吃飯嗎?”
“只是有點不想見父親的臉而已。”
“是這樣嗎?”惠花一邊帶著懷疑說著,一邊拉起珠晶,把她拉到了旁邊的起居室。那裏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晚飯。
“家公大人心情很好呢……因為原本就很反對小姐去庠學。”
珠晶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飯菜露出膩煩的表情。
“是阿……”
“不過也不用擔心,您想讀書的話在家裏也可以是吧?家裏也請了老師來。”
珠晶提不起吃飯的興致,歎了一口氣。
“客家裏的老師們只會教人行議禮法和經商買賣的事情。不過反正沒法得到進學上庠的推薦了,現在怎麼說也沒用了。”
庠學是升入上庠前進行學習的學府,上庠則是為了進入少學的學府。只要出了少學,絕大多數人都可以成為官吏——簡單的說就是珠晶想成為官吏,而她做商人的父親不能理解這一點。
“……真可氣,明明就差一點點就是上士了。”
“沒關係的嘛,家公大人當然也是,您的兄長姐姐們不也是忍耐著只上到序學嗎?”
“我可不想忍耐,都說了那只是因為推薦我去庠學的學頭沒有了”
惠花無可奈何地看著珠晶。
“您又說這種話。這樣不是很好嗎?守著這樣富貴的家,幹嗎非要去當什麼官吏呢?”
珠晶把茶杯放在嘴邊喝了一口,望向窗外。
“成了官吏以後就不會變老了。”
“您真是的,說這樣小孩子氣的話……”
“那樣不是很好嗎?不會死,一直活著,用不著像惠花媽媽那樣變得又胖又一臉皺紋。”
“好難聽,那是我的媽媽,不想聽您那麼說。”
惠花責怪完,看著珠晶的表情。
“您不吃嗎?”
“……不想吃,心情不好。”
“您在說什麼啊!”惠花拿起筷子塞到珠晶手裏。
“說這種任性的話可是要遭報應的。最近吃的東西那麼貴,像這種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的晚飯還能有這樣的菜色,普通的家裏也是絕對做不到的。”
珠晶看了一眼一大排擺在前面的飯菜,把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真蠢。”
“小姐。”
“我們家很富有,而普通家裏做不到這樣,這個我很清楚。但我吃不吃到底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您要剩下來嗎?這樣好的飯菜,就是想吃也吃不到的人多著呢,甚至有人連今天的飯都吃不上啊!”
珠晶用一副“那又怎麼樣”的表情抬頭看著惠話。
“這種事情我知道。如果聽父親的話只呆在家裏不出門,的確沒法知道別人家的事。但我去了學校見到別人後,當然會看到別人家做不到像我們家這樣,這種事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既然這樣……
“所以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吃了這些飯菜,為了伙食犯愁的人家就會有同樣的飯菜從天上掉下來?你覺得吃不上飯的人可憐的話,把這些直接拿給他們不就行了?”
聽到珠晶這樣的話,惠花感到一股血氣沖上臉頰。
“……實話跟您說,這些可比我吃的飯菜好上許多倍。”
近一段時間廚房苦於維持,惠花等家生的飲食也被減少了一品。對正處於成長期的惠花來說,原本的伙食已不算多,近來更是會因為空腹在半夜醒來。
惠花眼中含著怒氣盯著珠晶,珠晶滿不在乎地看著惠花。
“這樣的話,就給惠花了。我不想吃,正好呢。”
“小姐!”惠花尖聲喊了出來。
珠晶用帶著責備的眼神望著惠花。
“老師因為家裏窗上沒裝鐵欄杆受馬腹襲擊死了。那個孩子家用死去的父親嘴裏拿出的賣桶錢,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像樣的飯。而你住在安全的家裏,姑且有飯吃用不著忍饑挨餓。你也是幸運的人,知道嗎?”
“您怎麼可以這麼說……!”
“請你不要對這些事視而不見,反倒總跟我發這樣的牢騷。我不想要——你把它們撤下去,這種東西。”
惠花這次又感覺血氣從自己臉上一下子褪了下去。
“小姐,您……!”
沒等惠花的怒鳴喊出來,珠晶端起湯盆,站起來的同時把湯水潑到了惠花身上。
“你煩不煩!我說了不要!”
惠花驚呆在原地,湯已經涼了許多,並不燙人,但被人這樣對待的事實給了惠花巨大的衝擊。
“您……竟然……”
不只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淚水湧了出來。惠花慌忙低下頭,想用袖子撫掉湯水,但棉制縕袍和襦裙已經吸進了湯水,怎麼拂也沒有用了。
家生得不到薪金。伙食和住處可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但衣著並不是如此。雖然家公每年給兩次布匹,但襦裙的長度對正在成長的惠花來說很快就會不夠。而且對於忙碌於底層工作的家生來講,衣服破舊的很快。所以常常只能在衣服上用舊布角加強修補勉強穿著。這樣也不夠的話,只有等誰實在看不過眼是給件舊衣服,要不然只能從新年家公賞賜的壓歲錢裏擠出已奠定做。
“……好過分。”
惠花身上這件是好不容易用新年拿到的布匹剛剛做好的。
“——對不起。”珠晶拿出手巾擦拭這說道,“惠花,對不起,很燙嗎?”
“啊,燙……到是不燙……”
“對不起,我衝動了……”
惠花擦著臉。心裏明白自己不過是家升,不可能去責怪珠晶。惠花擦幹眼睛,看到珠晶正跪在腳下帶著歉意揚頭望著自己。
“真的很抱歉,我剛才有些心情煩躁。”
“沒……沒什麼的。”
“脫下來吧,說不定燙傷了。”
“不要緊的……已經不燙了。”
“不過這樣子你沒法回居院啊。外面很冷,會凍的。稍等一下,我給你拿更換的衣服來。”
珠晶跑進臥室,弄出一陣翻騰東西的聲音後又返了回來。
“這是件舊的,不好意思,穿這間吧,給惠花了。”
珠晶拿出來的時間絹地的套裝。惠花吃驚的望著珠晶。
“小姐,這……”
“不要緊的,都怪我弄遭了惠花的衣服,我會這樣跟父親母親好好解釋的……這是最大的一件,惠花穿也大概不會很短。還是這件你不喜歡?這樣的話你來選喜歡的吧。”
“哪里的話!”
“對不起吧,我真是不應該,沒想過做得這麼過分的。所以請你原諒我好嗎?”
惠花點點頭。本來就不存在她原諒不原諒的餘地,而且竟然還得到了這樣高貴的衣服。
“小姐……真的可以嗎?這樣好的衣服……?”
的確這件是珠晶今年新年剛剛穿過的漂亮衣服。
“你肯原諒我的話,我一點都不在乎的。好了,趁沒感冒趕快換上吧。”
“啊……是。”
惠花當場脫下穿著的衣服,在珠晶的幫忙下穿上了感覺溫暖的絹地套裝。
“像做夢一樣……”
珠晶說到很合身,然後拿起惠花的襦裙。
“這個我會好好洗乾淨的……對不起了,惠花。”
“不用的,怎麼可以讓小姐做這種事。”
不敢真讓小姐親自洗滌,惠花慌張地伸手去抓衣服,卻被珠晶伸手擋住。
“湯如果還燙,就讓惠花受傷了,這點事再不做我就沒法安心了。不要緊的,我不只會學習,家務事也會做的……大概吧。”
笑著說完,珠晶放下襦裙,做回椅子上。
“對不起。那我好好收下了。”
送惠花回到居遠,像她父母解釋了事情的經過,又在父親那裏受了些責備後,珠晶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陣。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珠晶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惠花的襦裙鋪展開來,上下看了看輕皺起眉頭。
“……也許用茶就好了。”
珠晶望向裝著鐵欄杆的窗戶。
“有股菜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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