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進入黃海的人直到下一次安闔日為止都無法出來。只能在露天起居生活,遇到上病也只能蜷縮在樹蔭下。

傳說這件事從很久遠以前就開始了。朱氏——或者剛氏,為了獲取妖獸、礦石、植物而進入黃海的黃朱,開始往地勢比較有利的安全場所搬運石頭或者磚瓦。總之,就是這樣,可以回避妖魔的威脅、可以宿泊休憩的地窖開始出現了。

反正黃朱沒有鄉里,絕大多數人沒有可以定居的家。於是一些人開始在黃海裏定居,這些人集合力量,開始建築起裏。

“可那裏不是裏啊。沒有裏木就不叫裏吧。”珠晶扶著頑丘說道。

“開始是那樣。”

珠晶瞪大了眼睛。

“——開始?”

“知道裏木怎樣能增加嗎?”

“ ……不知道。我從未聽說過。”

“裏木可以通過插枝來增加,而能插枝的只有從王宮的裏木折下的樹枝。”

王宮裏有成為一個國家基礎的裏木。它是結出王的子女的樹,同時也能根據王的祈禱結出新種的家畜之果、新的鼓舞之果。而且折下它的枝插在地上,就可以在其國土的任何地方增加裏木。

“哦……”

“黃朱很想要裏木。黃海裏如果有裏木,從那裏出生的孩子就的的確確是黃海之民了。”

“難道,偷了嗎?從王宮裏?”

“從哪個王宮偷?這裏可不是任何國家的國土。”

“可是……”

“聽到黃朱之民的歎息,黃朱之神傳給了黃朱裏木的枝。”

至少傳說中是這麼敍述的。黃海的守護者、犬狼真君、真君向玉京的天帝、諸神請願,求得了十二枝裏木的枝、給予了黃朱之民。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庠學的老師說過沒有什麼神靈,他們是只存在於人想像中的東西。那不是僅僅是傳說嗎?”

“到底怎麼樣呢。至少黃朱都相信。並不是那麼久遠——三百年、或是四百年左右之前的事。”

“然後裏木紮根了……?”

“對。真君給予裏木枝十,告戒人們決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黃朱以外的人。”

真君想諸神請願,求得了裏木枝,但諸神並沒有歡迎給黃朱之民裏木這件事。所以裏木上被施於了一個詛咒。通常的裏木不會因為妖魔、災害,當然也不會因為人枯萎,但黃朱的裏木一旦被黃朱以外的人碰到就會枯萎。

“所以不想把我和利廣帶過去啊。”

“問題比那嚴重。知道了黃海有裏存在,肯定有人去。升山者、還有其他的人,進入黃海的人肯定會想依賴黃朱之裏。如果變的有人往來進出,就一定會有人使裏木枯萎,——很遺憾,人就是這樣的生物。”

“是啊……我想是那樣。”

“不僅如此,任何國家的王恐怕都會對不受王統治的民感到礙眼。我們不受王的保護,取而代之也不受苦役和稅的束縛。黃朱得不到王的福利,漠視這一點,卻嫉妒黃朱能逃脫苦役和課稅。認為給予狗尾裏木是過度保護而發怒,那種人恐怕也會出現。”

“嗯……也許的確會有那種想故意傷害黃朱、想讓裏木枯萎的人……雖然真的很遺憾。”

所以,不允許黃朱以外的人進入。一旦裏被人發現,就算殺掉對方也要守住和真君的約定——黃朱必定守護住裏木、堅守這個秘密,這麼約定了。


“……所以才不能讓我看啊………”

頑丘點了點頭。

黃朱之裏的裏木長著很枯瘦的樹枝。但即使這樣也確確實實的賜予黃朱孩子。和現在的地位、出生的國家都沒有關係,到裏木那裏祈禱,祈禱一旦到了,裏木上就會長出金色的果實。得到裏木的小小的裏,不管怎樣貧瘠也是黃朱的故鄉。對一旦走到黃海外面就要面對數不盡迫害的黃朱而言,也有了應該返回、應該守衛的故鄉。這一點成了黃朱自豪的依憑。哪怕一生沒有踏入過黃海,一次也沒有也親眼見過故里的裏,即使處在被他人嫌棄、被人回避的環境,黃海也毫無疑問地是黃朱的家園。

“想要孩子的人就進入黃海向裏木祈禱。到孩子長大到能守住秘密的年歲為止,和母親在裏生活,在宰領帶領下修行。”

珠晶輕聲笑了笑。

“所以我們在黃海外生活的人看不到純粹的黃海之子啊——真不愧是妖魔之民,和妖魔一樣。”

頑丘也輕輕一笑。

“怎麼說來的確如此……”

雖然聲很小,但頑丘少見得說了很多話。這是為什麼,珠晶也明白。壓在她肩上的份量越來越重,頑丘的腿明顯的不斷失去力量,與此同時,神情間也失去了霸氣,語調也變的含糊——他的意識開始朦朧,所以通過說話來勉強保持清醒。

珠晶抬起臉。不知道眼前零散生長的是什麼巨樹,樹枝複雜的彎曲著,上面長著茂密的、類似橡木樹葉的大葉子。樹枝見隱約可以看見後面帶著兩個鼓包的山丘。

到天黑為止能走到那裏嗎?到那時為止能撐的住頑丘嗎?每到休息松緩綁在他腿上的繩子時就會看到大量血液流出。止血後不怎麼流了,但也沒法完全止住。

“很難受?”

“不……浮民裏黃朱算是幸運的。因為不會客死。就算屍體像被扔掉似的埋在荒山野嶺,也一定不會有同是黃朱的人帶著死者的朱旌進入黃海,葬到黃朱之裏……”

“別說了,不吉利……話說回來,柳是怎樣的地方?”

“是啊,是個很冷的地方……”

恭也很冷哦,珠晶插嘴說道。

實際上現在也很冷——頑丘扶著她肩膀的胳膊很冷。

周圍的巨樹樹幹粗到幾個大人牽著手也圍攏不了,但樹梢高度很低。因為大片的葉子長的茂密,樹下落下綠色的影子,光線顯得很暗。樹根也很粗大,像要把樹幹撐起來似的向四周散播、隆起,鬍鬚似的細根像簾子一樣下垂著。在蒼白的土地上穩穩紮下的根和其他散佈的巨樹根交織在一起。跨越那些凸出在地面、甚至微微隆起騰空的曲根,對普通人而言尚且十分困難,至於腿上受傷的頑丘恐怕更是如此。低矮的向周圍延伸的樹梢微微和旁邊的樹枝相接,從那裏的縫隙間射下傾斜的光帶,從中勉強能看到白晝藍色的天空。

那裏瞬間掠過了一道影子。慌忙間珠晶唐突地把頑丘推進隆起的樹根間隙中。抱著粗粗的樹根往頭上看。不是鳥,而且不是騶虞,不象剛氏帶來的任何一種騎獸。

頑丘有氣無力說道:“是酸與……”

那時有兩人身長的蛇,長著四隻翅膀,緩緩地扇動著翅膀扭動著身體。它在空中遊動的樣子讓人從心底產生陣陣寒意。

極力壓抑住想逃的心情,總之先蹲下身體藏在樹根間隙裏。酸與在空中遊動,盤旋著從頭頂的空中滑過。覆蓋著鱗片的腹部長著三對腳,以為它飛過了頭上的間隙時,它卻盤旋了一周後又返了回來。像是尋找著什麼東西似的,不離開珠晶他們的上空。數次盤旋後,它的腹部擦過了樹梢的邊,弄出了劇烈的聲響。

“是血的氣味……”

頑丘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這裏有血腥味……珠晶,你走。”

“不要。”

“這和駁一樣,不要放在心上。”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如果是駁,當然會把頑丘栓起來和同類逃走。可不湊巧,我是人。”

“你不是說想成為黃朱嗎?”

“的確想。不過為此就需要收我為弟子的宰領。”

“黃朱不浪費生命。所以生存可能性高的人要活下去。因此而做出的犧牲不叫犧牲。”

“很不巧,我還不是黃朱。”

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一聲響動。珠晶感到血液從自己臉上迅速褪了下去。

曲折的根相互交織、隆起著支撐著樹幹,就像在那裏建著巨大的墓塚。從塚邊的樹根間露出頭部的是毛皮為紅色的狼頭,而且像老虎那樣巨大。珠晶感到自己與對方漆黑的眼睛交接了視線。

頑丘握住了綁在右腳上的劍柄。

“……躲進樹根下的間隙去!”

“可是……”

未等珠晶把話說完,頑丘就抓著她的頭,硬按了下去。從像夾板似的被綁起來的鞘中拔出劍很不容易。那大概是褐狙,它現在直勾勾的注視著頑丘不動。

頭頂上有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是酸與,它在徐徐降低著高度。

握著劍柄的手上幾乎沒有握力。運氣好的話,酸與或許可以就這樣挨過去,但問題是眼前的褐狙。

“珠晶……你聽好,絕對不要從那裏動。”

縮著身體,不要出聲。

“安靜下來後逃走——抱歉,朱旌幫我帶給進泊。”

“……不要開玩笑!”

受傷的和沒受傷的,年輕的和年長的,不管哪一種,未來和可能性更多的一方要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更高。

——現在這種情況,誰應該生存下去,非常明顯。

頑丘握好劍——緩緩移動腳步尋找落腳點。剛踏出一步時,從那只褐狙和酸與都不同的方向又傳來一聲鳴叫。那聲音酷似鳥的啼鳴。

又來了新手的敵人!頑丘心驚地臉上失去了血色的同時,褐狙就像因那聲啼鳴而受驚了似的跳出樹根間隙。來不及等頑丘揮出劍,褐狙便徑直的騰空而起,撞開頭頂的樹枝躍入天空,朝酸與飛去。

2

為什麼?問話的是縮著身體躲在頑丘旁邊的珠晶。

是來了褐狙也要逃走的新手嗎?頑丘環顧四周,但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身影。頭頂響起了驟雨般的響聲,情不自禁抬頭望去,知道了那是酸與發出的威嚇聲,同時也聽到了褐狙高亮的咆哮聲。

酸與扭曲著身體,而褐狙撲咬在它的喉嚨上。

不用說珠晶,連頑丘也啞然的看著這個情形。妖魔之間為了食物和勢力範圍常常爭鬥,但眼前就有散發著血腥味的獵物,把獵物殺死後再爭鬥的話並不奇怪,但怎麼可能無視獵物就相互爭鬥。

樹葉間射下來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響起大粒的雨滴擊打樹葉的響聲,赤黑的雨降落下來,緊跟著酸與翻滾著墜落了下來。褐狙依然咬在酸與脖子上,酸與的脖子被咬斷了一半。

酸與扭動翻騰著身體,透過樹梢照下來的光線中,鱗片閃爍著五彩的光芒。褐狙踏住它的翼,頭部用力一甩。酸與的頭被從身體上完全扯了下來。酸與長長的身軀跳動著,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時而突發性痙攣地抽動一下,但很明顯它已經完全死掉了。

褐狙叼著酸與覆蓋著鱗片的頭部,朝頑丘他們看了一瞬。脖子上赤褐色的毛在日光照射下透著紅褐色。褐狙像失去了興趣似的垂下頭,它的腳下,酸與的身體又抽動了一次,使得它的鱗片發出了閃爍。

珠晶推了推呆然注視著眼前情形的頑丘。

“……走吧,得逃走。”

頑丘無意識的點著頭,這時聽到小小的嘶啼聲,然後意識恍然清醒過來。

不久前的啼鳴、剛剛聽到的嘶啼——不過,剛才的嘶啼很像駁的聲音,禁不住想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頑丘。”

珠晶伸出手,朝正在收拾酸與的身後指去。

樹蔭對面看到了人影。人影帶著馬——類似馬的獸類。不,的確就是駁。扔下它時的鞍具和行李還照原樣放著,它正被那人影帶著朝這裏走來。

牽著韁繩的人因為走在樹蔭下,看不清長相。

“……人……?”

珠晶呢喃著。是黃朱之民嗎?這麼想是因為,作為男人身形太細、作為女人又顯得太硬的來者對眼前的慘狀毫無畏懼,表現出極其平靜的樣子。

不是利廣,也不是其他剛氏。能看的出來人影頭上蒙著布。聽說過,剛氏為了避風也常常怎麼做。來者用一大塊布從頭卷到身體,從起縫隙處能看得到硬質的線條和銳利的陰影,那大概是甲胄的棱線吧。

人影牽著駁走來,沒有表示出任何感慨的通過了褐狙的身旁,跨過了癱在地上的酸與尾部。有一瞬間,透過樹枝的班駁陽光掠過人影臉龐。可以看出,來者的相貌柔和而且相當年輕。

他牽著駁的韁繩,一直走到呆站在原地的頑丘和珠晶身邊。

“……這頭駁是你的嗎?”

聲音也很年輕。

頑丘點了點頭。然後那小個子男人——不如說是少年點點頭,把拿著駁的韁繩的手向頑丘伸出來。少年的動作極其平靜,與此相比,駁則用力的甩著腦袋。頑丘的手沒有接住韁繩,駁自己低下了頭,把下巴架在頑丘的肩頭。這是馴服駁時,它常表現出的希望得到頑丘讚賞的動作。

頑丘把手放到它脖子上,輕輕拍了拍。

“……難為你……平安………”

不知道它是否明白自己被扔下的事,駁不停的蹭著頑丘。

在駁那帶著優美弧度、因為淋浴著淡綠色日光而折射出綢緞般光澤的脖子上,頑丘多少次地拍勒又拍。

“是黃朱之民?”

人影的語氣始終無比平靜,語調中即不是責備也沒有讚賞。

頑丘點點頭。

“……多謝。是你救了它嗎?”

“因為用黑繩栓著,我想它主人的處境大概相當危險——受傷了吧。”

啊啊,想起來這一點,頑丘用拔出的劍身支撐著身體,放開駁,在園地坐了下去。

“就是這樣。總算得救了。”

請問……珠晶指著正在悠然的進食的妖魔,張口問道:“那應該是妖魔吧。我們在這裏不慌不忙地說話不要緊嗎?還是說那是你的騎獸?”

不,男人搖搖頭。

“不是騎獸,不過我們認識。”

“和妖魔認識嗎?”

“對。”

經過交談,在眼前看清了對方的相貌後,明白他的確很年輕。大概不比珠晶年長多少。

“你也是黃朱?”

“不是。也許這麼說比較妥當。”

“難道說我們是拜你所救了?那可真要感謝你。”

嗯,他的回答很冷淡。

“流了血,移動一下為好。”

說著,他朝頑丘伸出手。

“你的腳不便,騎乘上去吧。我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他伸出了手,因為這個動作,蓋在他肩上的布露出了開口。

珠晶看到後吃了一驚。

雖然陳舊了,但應該是件非常好的皮甲。發著清澈光輝的是掛在肩上的玉。綴連著玉石的五色披巾反射著漂亮的光芒,自右肩開始排列著延伸到左邊的肋下。雖然極其漂亮,但不可思議的是看起來不像裝飾。

玉的披巾——

之間抬起了臉,睜大眼睛望向朝頑丘伸出手的人的側臉。

頑丘伸出手,然後也同樣地睜大眼鏡停止了動作。
3

你難道是……

珠晶幾次想問出口,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珠晶讓頑丘乘上駁,手牽了韁繩步行前進在它的旁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探著去拉他的手,他只稍稍回了一下頭,並沒有要特別甩開的樣子,拉起了珠晶的手。他的手非常柔軟溫暖。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和猶豫地走出了森林。珠晶本以為他要但他們去的是黃朱之裏。但他繞過了山丘,分開下麵茂密的灌木走進去,眼前是一道細細的河流。沿著河流逆流而上,太陽傾斜的時候進入了一處岩石場地,然後看到一棵長在岩邊的松樹,三人走到了從那棵樹根部湧出泉水的旁邊。

對這個安全的場所如此熟悉的樣子看來,似乎他對黃海的事情很精通。但知道安全的場所、並且像是在頻繁利用這一點,這和黃海的守護者不相稱。

“那麼果然,你難道就是……”後面的話說不出來。

開始變暗的樹林中,松樹下,比周圍還低一些的泉畔提早進入了傍晚。朱晶總之讓自己先動起來,摸了好久,終於解下了駁的鞍具,讓它把臉伸到泉裏喝水。

“……太好了。”

抱著飼料彎下脖子,感覺恨溫暖。

你沒是真的太好了。抱著它的脖子心裏這樣呢喃著,眼角微微有點變熱。把臉埋在它脖子上蹭了蹭,珠晶轉過身跑回靠著岩石坐著的頑丘身邊。

“不要緊嗎?疼不疼?”

“啊啊……”

頑丘回答道,但這時一個含笑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要撒謊為好,傷成那樣不可能不疼。”

笑聲很有人的味道,珠晶更加困惑了。

“姑娘,你去給他洗一洗傷口先取好飲用水。”

是,回答後,珠晶抱著水袋放進水裏,重新灌滿泉水。放下水袋,再去拉頑丘的手,頑丘站起來,回頭對他說道。

“真君……”

少年般的男子升著火回過頭,等著下面的話似的望著頑丘。

“衷心……表示感謝。我、還有駁都由衷的感謝您。”

“這話對天講吧。你只是運氣好罷了。”

珠晶呆呆地看著他——他被稱呼“真君”後回答了。

“犬狼真君……”

他跪在火的旁邊看向珠晶。

“……看起來只像人啊……”

聽到珠晶的呢喃,他笑了。理所當然地笑了。

“我可從來不記得自己變成了不是人的東西。”

“我本以為真君不是人。”

“如果說仙不是人,那也沒有錯。真君只是天仙而已。”

“天仙?”

“跟飛仙差不多——這麼說也行——只是稍微活得久了點,原本不過是人。”

“哦……”珠晶驚奇地注視著他。

“……真君真的是玉京的人嗎?”

“怎麼說呢……”

“不是嗎?”

“別問了。”頑丘阻攔道。

“本來天仙是不得和人接觸的……所以最好不要問這樣無意義的問題。”

“啊,是,……對不起。”

珠晶道歉後,專心地清洗起頑丘的腿。

“世上真是有許多讓人吃驚的事呢……”

珠晶隨意地說,然後望著真君問:

“這樣行了嗎?不,請問這樣可以了嗎?”

“不用那麼拘束。”

他露出似乎在苦笑的表情,在頑丘腿邊蹲下,制止了頑丘想拉過行李的動作,自己取出一個小竹筒。

“拿塊新布來。”

珠晶慌張地從行李中取出一塊新的毛巾。

他接過來,把竹筒的水浸在布上,然後用布敷在傷口上。蓋上竹筒的蓋子,他把竹筒交給珠晶。

“看到他覺得難過的時候就讓他喝下去。雖然不多,但是到傷口癒合為止應該夠用。”

“請問,這個……”

制止正要問的珠晶,他向頑丘問道:

“你看起來不像剛氏啊。”

“那個,我不是。”

“……你?”

“對,是的。頑丘雖然是朱氏,但是,那個,我請他作為剛氏……”

“真亂來。”

珠晶對他淡薄的語氣感到稍微有些生氣。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小孩子要去升山?”

“因為我認為我有王的器量。”

“……好大的自信啊。”

“老師說過,對自己抱有自信是件好事。”

“過大的自信會自毀其身……你理解王是怎樣的存在嗎?”

珠晶感到臉上湧上了熱血。

“你那是什麼意思……!”

黃朱也好,這個天仙也好。

“請不要因為我是孩子就認定人家什麼也不懂!如果我不懂王是怎麼回事,就根本不會來什麼黃海!”

“你理解,然後仍覺得自己有王的器量?”

“嗯,是啊,你看不出來?”

“那麼,”他用冷淡的目光看向珠晶,“今後的路就用自己的力量走過去吧。事先告訴你,妖魔正朝這裏來。我在的期間雖然不會襲擊過來,但我一旦離開這裏,可以肯定它們會沿著河流過來。”

珠晶瞪著淡淡地說完話的對方。

“這樣啊,不愧是當上了天仙呢,不把人當人看。”

“玉座不是小孩子的玩具。那不是用來坐,而是要去背負的東西,如果真的理解背負起王的責任是怎麼一回事,無論是誰也不會說自己有王的器量。”

“我當然理解。要背負起國家是吧?國民的生命都負擔在王的肩上是吧?選擇左還是選擇右,成千上萬的人就會隨之死亡或者哭泣是吧?”

“你認為自己能完美地做到?”

珠晶叫喊著:“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頑丘睜大眼睛注視著珠晶。

“珠晶,你……”

“我是孩子,複雜的國政什麼的,我根本絲毫不懂。來到黃海,就連自己一個人不靠別人幫助也走不下去。既然這樣,我又怎麼可能能背負起他人的生命啊!反正我最多也只能拼命學習,去上學,想做個小小的官吏就難如登天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如果真的有王的器量,就算不來這種地方,麒麟自己也會來迎接的啊!”

“既然明白這點,為什麼還要來升山?”

“因為我想這是我的義務!”

長長的黃海之旅,一路上只是不斷地感到自己有多麼無力。

“我是恭的國民。如果我是塚宰,就制定讓全體國民一等到揚起麒麟旗就都去升山的法令!”

珠晶的父親沒有升山的打算,因為他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

“王肯定在哪里。是誰雖然還不知道,但就因為那傢伙說著‘黃海遠啊,可怕啊’畏縮不動,在這個期間,就有人在不斷地死去!”

聽說哪里有妖魔出沒,就帶著一副憂心衝衝的表情感歎“真可憐啊,真殘忍啊”。

“國民全體如果都去升山,就一定會有王在。可是有人卻不這麼做,帶著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在自家的窗戶上裝上鐵欄杆,隔著欄杆感歎世道真愚蠢!”

“珠晶……”

頑丘伸出手。

“‘不去升山嗎?’這麼問別人,對方就笑了。帶著一臉‘你還是孩子,不懂做王是多麼不容易的事,黃海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才敢那麼說’的表情。說我是孩子,是小姐出身,不知道世道的艱難,然後就笑——臉上露出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這些的表情!”

“是嗎……”

“讓我來說的話,在身邊就有人不停地死去,卻還能掛著一副事不關己嘴臉的人才不通世理呢!死亡也好,痛苦也好,根本沒有誰真正明白。這難道不對嗎?”

“沒錯。”

“說什麼‘黃海是可怕的地方,怎麼能亂來’……哪里亂來了!連我都一橫心就來了!”
頑丘抱起蹲下來的孩子。

“……不用哭,你已經很努力了。”

珠晶站起來,用袖子擦擦臉。

“……不打算升山的話,就像黃朱那樣說‘我們不要什麼王’好了。看到妖魔出沒也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去看待的話,就學會和妖魔打交道好了。考慮好怎樣保護好自己,被襲擊的時候怎麼做……”

“……的確如此。”

“就連黃海的人都能生存下來了,沒有在恭就活不下去的道理。舉國狩獵妖魔,保護通過恭的旅人,所有人都成為朱氏或剛氏就行了。”

“那可不錯。”頑丘苦笑道。

“頑丘,現在的你很可惡,知不知道?”

“是嗎?”

“臉上寫著‘不跟哭的孩子頂嘴’呢!”

“是事實吧。”

“哼!”

珠晶把頭甩向一邊。這時從背後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如果你是王,想怎樣做?”

珠晶轉過頭面向天仙。

“這種事,如果發生了……是啊。萬一我是王,那就說明這個國家裏沒有比我更像樣的人了,那樣的話,我也就只好做了。”

“就是這樣,”說著,他似乎露出了笑容,“你如果成了王,就可以為所欲為地過著奢侈的生活。眾多下官匍匐在你的腳邊對你禮拜。”

“真愚蠢。我至今為止也是一直過著奢侈的生活呢。家是氣派的住宅,一直被人當作聰明可愛的小姐,被人小心翼翼地、視若掌上明珠般地崇拜著。”

“然而你卻無法容忍荒廢……為什麼?”

珠晶露出吃驚的表情。

“那種事,當然是因為只有我自己過得好,就會睡不安穩啊。”

“是嗎……”

“國家變得富饒、安全,所有人都能穿上絹制的衣服,能吃上可口的食物。這樣以後,我每次更衣吃飯時,心裏就不會產生彆扭的感覺了。那時當然就可以放心地盡情奢侈了。”

“是嗎?”他露出微笑,“好了,趁現在吃飯吧。”

4

“好好想想,這真是很久違了的飯呢。”

珠晶放下碗,滿足地笑道。看著這個,頑丘微微苦笑。

黃朱的主食稱為百稼,是把各種穀物炒過後磨碎而成的東西,體積較小。因為憑著這個就能活下去,所以成了黃朱的主食。但味道方面不怎麼好。

不過回頭想想,珠晶對此從未發過牢騷。

“……這種東西能沒有怨言地吃下去的小姐,或許也只有珠晶了。”

“是嗎?不過我也不會說它好吃。”

“在家裏吃的東西應該更好吧?

“那倒是,”珠晶縮縮肩膀,“總是盤子擺滿一桌,真可謂山珍海味……不過,在庠學裏聽到別人說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過飯後,回來後吃飯就根本沒有味道。”

珠晶歎口氣接著說:

“……但即使我不吃,那些飯菜也只會成為家畜的飼料。而且又不能在街頭分給別人,我一說不想吃,就會被斥責為奢侈。但又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吃,所以最後還是得吃——是啊,感覺很難吃。不是味道,是心情上的。”

“是那樣嗎?”

“看吧,歸根到底,明知道世上有人在餓死,卻不得不吃下很多美味佳餚的人的心情,沒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眼前擺著滿桌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肚子也餓著,喉嚨卻堵塞著吃不下東西。這種經驗你有過?”

“確實沒有。”頑丘苦笑著。

“貧窮的確很辛苦。但有食物卻咽不下喉嚨的感覺一樣也很辛苦。當然,我不會因此而餓死,但甚至想過自己乾脆也變成那種說不定會餓死的身份有多好。”

頑丘張開口,沒等話說出來,珠晶就蹙起眉頭。

“拜託,後面的話不要說出來。不然我又要禁不住發火了……你想說什麼我知道。‘正因為你是沒有餓過肚子的大小姐才會那麼說。’想這麼說對吧?”

說著,珠晶把頭甩向一邊。

“我一想把食物分給吃不上飯的人,就會被認為是施捨。說沒吃過苦的小姐沒有援助別人的資格。覺得別人很可憐,想給別人做點什麼的時候,就被說我在自鳴得意。明明如此,還指責我生活奢侈。‘你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是吧?’被這麼說了,我只能說‘沒有,因為我家很有錢’,然後高聲大笑。不這樣做就不可原諒。”

“……原來如此。”頑丘只能繼續苦笑。

“時而我想說‘菜譜是不是再弄得樸素點?’可即使這麼說也毫無意義。因為即使把食物的奢侈程度減低,也只是父親積攢的金錢再增加一點,不會因此讓貧窮的人能吃上飯,什麼也改變不了。”

說著,珠晶深深歎了一口氣。

“的確,我是沒有吃過苦。吃的穿的一直都很奢侈,住的又寬敞又氣派,窗戶上全都加上了鐵柵欄,杖身也有很多……可是家的外面不斷有人死去,即使認為他們很可憐,我也沒有對別人說可憐的權利。那種時候也必須這樣說……”

珠晶停頓了一下,伸出手指。

“為什麼你們連杖身也不雇?”

從駁的身旁和篝火的旁邊傳來兩人極力壓抑的笑聲。珠晶看了看兩個方向,歎氣道:

“……所以我想至少要去當官吏。我想做了官吏多少可以為他人做些事情,然後罪惡感或許就會稍微減輕一些。可是學頭被妖魔襲擊,學堂因此關閉了……我想得太簡單了。上學學習,成為官吏,然後行使有益的政治,可好好想想,那是有王在位時才有意義的事啊。”

“因此就想當王了?”

頑丘問道,珠晶搖搖頭。

“不是,我希望別人能成為王的。再怎麼說,十二歲的孩子也不可能當得上王吧。真成了那樣才可笑呢。有個通曉事理的人成為王的話,妖魔就不會再出現,也就不會再發生饑荒了對吧?所以我向各種各樣的人詢問,‘你升不升山’,可是完全不被理睬。反而被人說‘小孩子天真爛漫真好啊’。”

“不過,”珠晶歪著脖子繼續說道,“有發牢騷埋怨自己貧困、恐懼、辛苦和嫉妒他人的工夫,自己拉著周圍的人去升山不是更好嗎?我想只有當自己升山之後才有資格發牢騷。不去升山卻光在感慨——仔細想想,升山不才是自己的事嗎?

頑丘注視著正側著頭,表情嚴肅地訴說著的少女。

“為什麼誰都不想成為王,為什麼王不出現?一邊這樣憤懣,一邊認定自己不可能成為王,根本去不了蓬山——這不是和別人一樣了嗎?所以,我想自己先去。去了黃海再回來,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別人說‘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再發感慨怎麼樣?’被嫉妒也好,被羡慕也好,那是我就可以說‘我的生活雖然很富裕,但我做了自己該做的’。然後就不必勉強自己去做官吏,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從篝火的旁邊傳來這樣一個平靜的問話。

“我想成為騎商。”

珠晶笑著說。

“我喜歡騎獸。所以覺得當朱氏也不錯。‘你這種小丫頭懂什麼黃朱的心情’,這種話不要跟我說。我聽夠了。成為朱氏,離開恭,隨心所欲地和騎獸呆在一起,如果在什麼地方遇見熟人,聽到對方說起‘因為沒有王,生活很淒慘’這類的牢騷,我就冷冷地對對方說‘想要王的話,自己先去升山怎麼樣?’”

呵呵呵。從篝火邊傳來按耐不住的笑聲。

“其實王什麼的有沒有根本無所謂。‘有王在的話什麼都會好起來’,大人們雖然這麼說,但是什麼事情怎樣變好,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因為從我出生起就一直沒有王啊。”

“……是嗎?”

“雖然從我出生起就一直沒有王,但我父親做著生意,我上著學,府第也好,店鋪也好照樣開門開張,大家姑且都照樣過著生活。所以我想就算沒有什麼王,大家不是也能照樣生活下去嗎?”

珠晶詢問似的歪起腦袋,篝火旁的人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是那樣嗎?”

“王不在的話,世間會變得那麼糟糕嗎?”

“會一直糟糕下去。”

“……那確實有點讓人為難。”

珠晶犯愁似的在胸前抱起了胳膊。

“出了恭,就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了——要是恭又遭到讓人產生罪惡感的變故就不好了……”

頑丘望著自言自語擅自計畫著將來的珠晶,靠在駁身上躺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敷上藥的關係,傷口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感到柔軟的睡意。

感覺著背後駁身體的溫暖,頑丘迷迷糊糊間想到,珠晶似乎適合做朱氏。她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好朱氏——不過,恐怕不會發生那種事。

珠晶來到了南方,來到了這個被稱為黃海,沒有水的海洋。


有鳥焉,其名為鵬。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
振羽鼓旋風,寰弧翱翔。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圖南之翼……)
把企劃大事業稱之為張開圖南之翼,因此,把包含了王的升山之旅稱為“乘上鵬翼”。
(……那也不壞……)

頑丘苦笑著閉上了眼睛。

大概,那比做朱氏更適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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